“既然不信,你們就來看看吧。四叔,你忘了你家那張契?”她一面說,一面冷笑道:“要是覺得咱兩家串通了,姜家還有一份,我這就讓姜武拿來證明。”此時薛青槐也想起這契了,忙回屋找契,可契是孫氏收着的,孫氏今兒帶毛蛋回了娘家,他幾乎把屋裡翻了個遍,才将東西翻出來。兩份一模一樣的契擺在薛老爺子面前,哪怕他不識字,也能對照着上面同樣的字來看。更不用說在看清楚契後,薛青山乍青乍白的臉色了。似乎想證明自己沒錯,薛青山突然說:“這上面老四出了五兩銀子,老四你這銀子哪兒來的,還說沒貪家裡的錢!”打從找來契書,薛青槐就一直是面無表情的。此時他面容突然轉為悲恸,悲恸裡又夾雜着譏诮,他深深地看着薛青山和薛老爺子,一字一句道:“不管你們信不信,這銀子是當年毛蛋她娘的陪嫁,和她娘家這幾年補貼給她的。還有,爹,你真是讓兒子寒心!大哥紅口白牙誣陷我,你就坐看着!”說完,薛青槐頭也不回就走了。“老四!”薛老爺子下意識伸出手,手上煙鍋的煙灰滾了出來,落了他一腿。他伸手去拍,表情卻怔忪。是啊,他為什麼就坐看着?老四性格直爽,有一說一,他每回都一遍又一遍跟家裡人重複,老四為家裡奔波勞累,卻一文錢都不貪下。也許他心裡本就有些猜忌的,抑或是怕其他兒子因猜忌生了矛盾,才會這麼一遍又一遍重申着。所以老大去地裡找他,說老四貪了家裡的錢買了騾車,他心裡其實是相信的。不不不,他其實還是想聽老四解釋的,所以才會一直沒說話。事情本不就是要弄清楚,一家人才沒有隔閡?薛老爺子心裡鈍生生的疼,腦子又僵又木。他聽見老大又在說:“孫家又不是沒兒子,銀子舍得貼給閨女,你當誰是傻子吧?!”他忽的一下就站了起來,等他反應過來時,他已經狠狠地打了老大一巴掌。“你給我閉嘴!”趙氏尖叫了一聲:“老頭子!”“都給我閉嘴!”世界一下子就安靜了。可能是過去了一瞬,也可能是兩瞬,院子裡突然響起孫氏喜悅的聲音:“嘿,這車還真買回來了啊。哎喲喂,瞅瞅這騾子壯實的,又能耕地又能拉車,真是好家夥。哎,當家的呢?槐哥!家裡人呢?”還有毛蛋的聲音:“騾子,好大的騾子!”直到走到正房這裡來,孫氏才看見站了一屋子的人。“你們這都是在作甚?”招兒動了一下,走到方桌前将兩張契書拿起,就往門這邊來了。“四嬸,這張是你家的,快拿好。”“招兒,這是咋了?咋把這契都翻了出來,我放的地方隐秘,你四叔肯定翻了許久吧。”招兒也不說話,歎了一口氣就越過她回屋了。孫氏也意識到異常,看看屋裡人,又去看招兒背影,終于意識到了什麼沖回自家屋。“哎呀,我的天,這是鬧賊了!”正房裡的人默默散去。薛青山這還是長這麼大第一次挨打,卻一聲都不敢吭。包括趙氏,都知道薛老爺子這次是真惱了。楊氏低頭耷腦地扶着薛青山走了,三房兩口子也沒多留,他們剛各自回了自己的屋,四房的門騰的一下被撞開,孫氏仿佛瘋了似的撞了出來。本來在院子裡看騾子的毛蛋,當即被吓哭了。招兒在屋裡坐不住了,出來喊了聲四嬸,孫氏眼神直直的,也沒理她,就沖向了東廂。她也沒進去,一屁股往大房門前一坐,就哭了起來。“喪盡天良,臭不要臉啊!欺負人,欺負得沒活路了,一家子臭不要臉的,托生成了米蟲,還自我覺得了不起,騎在人頭上拉屎拉尿,誣陷人信口就來!這些個喪盡天良的,活了一輩子就長了張嘴,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就指望兄弟養着。養了大的,養小的,養了一家子,累死累活半輩子,連個好都落不下,反倒成了賊!“我當初就說當家的傻,你說你累死累活為了啥,為了兄弟?兄弟把你當成屁呢,養條狗見到主人還知道搖搖尾巴,養了兄弟人家吃了喝了血肉骨髓都給嗍幹淨了,還嫌你肉臭!”孫氏罵得這些話太戳心肝了,薛青山的臉氣成了豬肝色,楊氏氣得渾身直發抖。可兩口子縮在屋裡動都不敢動,眼見老四兩口子這是瘋魔了,拿玉石去跟瓦礫對磕,那不是傻嗎?!千萬不能動,要忍着。大房兩口子能忍,趙氏忍不住了,她蹭的一下就站了起來,往門外走。“你去哪兒?!給我坐着!”“老頭子!”“你要是想讓這個家散了,你就去!”趙氏撕扯了幾下衣角,嗵嗵嗵回身坐在炕上,啪嗒啪嗒掉起眼淚來。門外的孫氏還在罵,不過現在罵的對象卻是變成了薛青槐。“……我當初怎麼瞎了眼,嫁到這家裡來了。瞅着你為人踏實肯幹,卻忘了買豬要看豬圈的理兒……嫁進來這些年,毛蛋也都這麼大了,給我做的衣裳數得着的。搜遍了屋裡所有地方,能掃出十個銅子兒就算是富裕了,給孩子做身衣裳還要動我陪嫁,每次回了娘家,我娘就問我,閨女你這身衣裳穿了幾年了?“幾年了?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娘偷偷塞點銀子給我,花都不敢花,就怕那些壞心爛肚腸的人起幺蛾子。好嘛,這總算分家了,為了毛蛋打算做些小買賣,又被人給誣陷上了。薛青槐,你說我咋瞎了眼嫁給你了!這一家子都是些什麼人啊!”招兒早就把毛蛋領進了屋,見他哭得傷心,就把自己之前給小男人買的糕點拿出來哄他。毛蛋一面拿着吃,眼淚珠子還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招兒一下又一下撫摸着他的小腦袋,心裡卻是充滿了唏噓感。孫氏哭得眼淚鼻涕直流,坐在地上,像個瘋婆子。也幸好薛家的院子大,旁邊的住家離得遠,不然早就有村裡人來看熱鬧了。不過再這麼鬧下去就說不準了,誰知道啥時候有人從門前經過。薛青槐出現在四房屋門前,走過來拉他。“起來,回屋!”“我不回去,我心裡不舒坦還不準我哭兩聲。”“丢不丢人!”“你還知道丢人啊,你知道丢人,可有些人他不知道啊!”孫氏嗆哭着被從地上拉了起來,生氣地拍了他兩下,兩口子你拉我搡的回屋了。院子裡終于安靜下來,卻是一片死寂。中午沒人做飯,似乎所有人都忘了吃飯這茬事。晚上周氏做了飯,四房卻沒人出來吃。招兒因為昨天的剩菜還有許多,也沒去正房那邊吃,把剩菜熱了熱,給四房端了一些,剩下的就自己在屋裡吃了點兒。吃罷飯,薛青槐去了三房屋裡,也不知道他和薛青柏說了什麼,等他走後,薛青柏就去了正房。“爹,老四說幾家多出來的那糧,他隻要兩成。”薛老爺子怔了一下,緩緩地點點頭。薛青柏歎了口氣,扭頭出去了。次日一大早,天還沒亮,薛青槐就和招兒出門了。兩人趕着騾車圍着附近幾個村子跑了一圈兒,在太陽升起時進了湖陽鎮。兩人也沒去南市,帶着一車的菜,先去了一家酒樓。湖陽鎮這地方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因着是附近十裡八鄉最大的鎮,所以也是極為繁華和熱鬧的。大的酒樓有三個,‘仙客來’、‘留仙居’、‘醉仙樓’,至于小的酒肆、茶樓那就數不清了。招兒和薛青槐先去了仙客來。正是太陽初升之際,一般這個點兒酒樓裡已經開始忙上了。雖是到了巳時才開門做生意,可做吃食的總是要提前做準備。例如仙客來的菜從來是最新鮮的,過了夜的都不要,所以每天清晨酒樓裡的人便要親自去市集上采買。也不是沒有人想過讓賣菜的專門送,可一來買菜的農戶也不是專門幹這個,隻是家裡有多的吃不完擔了出來賣。二來,莊戶人家本就還要種地,隻為了賣幾文錢的菜,就來一趟鎮上也不太劃算。所以每天酒樓光采買就是一項大任務,也幸好市集上種類齊全,雖是繁瑣,倒也能買齊全了。仙客來的大門還沒開,但後門已經開了,送鹽的、送米的、送各式調料以及送柴、送各式肉類的,絡繹不絕就都來了。後門處專門守着兩個夥計,一個專門負責點數記賬,一個忙着稱重,忙得不可開交。騾車停在後門處,招兒從騾車上跳了下來,走上前堆着笑道:“小哥,我想找一下你們專門負責采買的掌櫃。”那夥計正因為重量和一個屠戶模樣的人糾纏不清,也是這夥計忙糊塗了,這一會兒來一個人打岔,本來稱的是二十二斤七兩,他偏偏記成了二十一斤七兩。屠戶讓他再稱,他就是不願,也是東西太重,他一個人根本完成不了稱重,而他的同伴方才引着送醋的進去了。“這明明就是稱錯了,你再稱一下。”“方才不是你看着稱的。”口裡還在跟人說着,又來了個人還要找掌櫃,夥計自然沒有好口氣:“你做什麼的,上來就找我們掌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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