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锍笑了笑,自重病以來,他似乎第一次露出笑顔:“朕剛才做了個夢,夢見母後,她說朕躺了許久了,再躺下去,這鄭氏的江山就要易人了……”“皇上……”皇後低喃,眼淚不知不覺地掉落,“皇上龍體為重,朝中大事自有,自有……”她心中焦慮,一時間竟想不到朝中還有何人可說。鄭锍閉上眼,淡定的說道:“朕是病了,可還沒老,這朝中現今何等模樣我還不知嗎?皇後,朕前幾日下了诏書,放在桌上,你幫朕取來。”皇後點頭,抹了抹淚,站起身,來到書桌前,暗紅的陳木上放着一張澄心唐紙,草草地寫着幾行字,聖旨是平鋪開的,她一眼掃去,看到“長子”兩個字,心跳如雷,手不聽使喚地輕顫,撫上聖旨,不敢再多看,忙卷起。她這一身之中,接過無數聖旨,可唯獨手中這份,卻好似最沉,重愈千斤。鄭锍看也不看皇後手中的紙,隻是道:“你看看吧。”皇後抖着手,抑制不住心中的憂慮,驚慌,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無措,緩緩展開紙,那幾行字,她看了足足有半盞茶的時間,柳眉折起,道:“皇上要調動南軍滅端王嗎?可,可這樣一來,不就是,逼他反嗎?還有舒家,在玉督戰中立了功,皇上……皇上卻要……”“皇後,”鄭锍打斷皇後,面色蒼白比紙更甚,右手微微擡起,“朕知道,晉陽餘言禾是你的助力,你當得好好扶持,以後在朝中必能成為你的堅強支柱。三代老臣,嚴綱,對我鄭氏最為忠心,他日宣兒登基還要靠他等老臣。你記住,主弱臣欺,一防功高蓋主,二防主弱臣強,三防皇室宗親……端王目前羽翼漸豐,早有不臣之心,趁着他現在毫無防範,一舉滅之,倘若錯過這個時機,我一旦離去,你孤兒寡母,又如何是他的對手……”他一口氣說了許多,似乎已經疲憊,眉緊緊擰起。皇後正想說話,卻被他眼神制止,緩過一口氣,鄭锍接着又說:“舒氏是個隐患,可現下卻可以暫時不理,如果同時對付舒氏和端王,反而讓他們聯起手來,那我鄭氏的江山可就不保了。兩權相害取其輕,其中道理,你應該清楚才是……皇後,宣兒年紀尚幼,我立他為儲,不知有多少狼子野心蠢蠢欲動,皇後你日後切忌妄動,隻能徐圖之,先殺端王,再滅舒閥!”皇後見他猛地睜開眼,眼中異彩流動,心中慌亂,安撫道:“皇上說的臣妾都知道了,臣妾都知道……皇上,你保重龍體,這些大事等皇上身體好了再做不遲……”鄭锍卻好像沒有聽見,神态安詳如同沉睡,蓦然,他舞動雙手,右手向上抓,卻什麼都沒抓到,他平靜的面龐露出一絲哀傷,神思似乎已經迷茫,口中呢語:“皇後……皇後……”“臣妾在。”伸出手,握住鄭锍掙紮的右手,那手心冷如寒冰。“你告訴朕,她在哪?她到底在哪?”她?哪一個她?皇後張開嘴,口中苦澀,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眼淚卻成串地落下,洇地胸前一片暗黃。鄭锍睜大眼,直直地看着帳幔,急促的語氣顯露出他神志的錯亂:“那一箭射到她了嗎?射到她了麼……誰來告訴朕,射到她了麼?”皇後木然地任他箍着手,鄭锍越抓越緊,神色慌亂,似乎想拚命抓住些什麼,而一切又顯得這麼徒然。手中受痛,心中,卻好像比這還痛,胸口似乎有什麼要咆哮而出,而當她張口,那咆哮卻隻是一聲溫柔的話語:“皇上……已經過去了,那已經過去了。都已經五年了啊……”鄭锍震了一下,眉峰間的慌亂稍淡,哀傷卻更濃了:“五年,都五年了嗎?朕怎麼覺得才隻有一瞬而已,朕夢中夜夜都能見到她,她在笑,笑地好甜,朕從沒見過她這樣笑過……她為什麼沒有對朕笑過呢?耶曆一箭射她,朕聽到消息都快瘋了,恨不得能立時殺了耶曆,朕派了這麼多人去打探,卻都沒有她的消息了……她到底是生是死?樓澈呢,他也不見了,他去哪裡了?朕等着他回來,回來再與朕一決雌雄,為何他也不回來了……她和他,到底去哪裡了?你們告訴朕……他們去哪裡了?”他最後一句喊叫出聲,那被霜染過似的發披散在頰旁,眼神渙散。皇後跪在床幔旁,半撲在鄭锍身上,壓住他的掙紮,涕淚縱橫,把頭埋進鄭锍的懷中,清晰地聽到那“撲通撲通”的心跳,貼地那樣近,到最後,她再也分不清這心跳是誰的。“皇上……皇上……請不要再想了,都過去這麼久了,過去這麼久了啊……”皇後哭泣,“皇上,樓相不會回來了,那一箭,什麼都了結了,樓相他對權力最是不舍,可是為了歸晚,他什麼都可以舍……皇上,請不要再想了,他們不會回來了,不會回來了!”殿中突然靜了,除了皇後的哭泣聲,什麼都沒有了,剛才的掙紮和叫喊,仿佛都是幻覺般的退去。皇後擡起頭,淚水迷蒙了雙眼,鄭锍靜躺着,皇後手心觸到些許濕暖,仔細一看,鄭锍的面上,竟有濕痕。“樓澈願意為她舍,朕知道,否則他當年也不會跪在朕面前,這就是原因嗎?朕可以把珍寶捧到她面前,樓澈卻可以為她舍了這些珍寶……這就是差别?呵呵呵呵……”他狂笑出聲,呼吸不穩,“朕錯了,朕錯過了……當初朕調查她的身世,她也曾摸到帝王燕,朕就該留下她……朕錯了……”“皇上,”皇後放開壓制鄭锍的手,“臣妾當年試探過她,她說本不是鳳凰而以入得帝王家,是她自己放棄了這些,不是皇上的錯啊……”鄭锍也不知有沒有聽清這些話,往昔深蘊光華的眸斂去光澤,餘留下沉沉的黑,一望無底:“她不要……朕給的,她不要!”他輕輕的說,隻說給自己聽得。皇後聽見了,莫名地傷悲。許久,鄭锍已恢複平靜,唇邊也勾起了淡淡的笑,就如同往日一樣。“皇後,你告訴宣兒,朕不是個好父親……朕要留下你們倆,繼續在這皇位上争鬥。隻是我有句話要留給宣兒,告訴他,皇位,是刀箭上的蜜糖,隻要貪戀那種甜蜜的滋味,就會被紮得鮮血淋漓,而旁的人都避着,讓着,這滋味,太過寂寞了……”心猶如被鑿了個洞,空洞洞的,痛地揪心,皇後勉強帶着笑點頭:“是,臣妾自會轉達。”飛入尋常百姓家(二)鄭锍不再言語,皇後拿起床沿邊的錦被,輕輕蓋在他身上。殿内采光極盛,帳内纖毫畢現,床上人臉頰蒼冷,下巴尖尖,整個面上浮着青色。她看着他的臉,胸口就像悶鼓被擂了一下,沉重無聲,忙撇過頭,以袖遮面,擦去面上淚滴。殿内鴉雀無聲,靜到了極緻,鄭锍剛才一陣折騰,此刻累極,似已熟睡。靜悄悄的大殿中隻聽見他略顯急促的呼吸,一呼一吸,一深一淺。她屏氣靜聽,視線卻在殿内遊蕩,帳外的光芒是屢屢成束的,經過琉璃映射,帶上了些微色彩,或是黃的,或是紅的,投在如鏡的青磚地面上,光線也像是活了,在空中暗暗流溢。她有多久不曾這麼靜過了?久地連自己也忘記了。這幾年來,她可有片刻是像今日一樣?自玉督之戰起,先是白巍戰敗,自刎西州,皇上跟着就心力交瘁,重疾纏身,朝中一面進行改革自新,肅清樓氏一黨,另一邊端王卻不安于室……她在這殿外熬過了多少歲月?這樁樁件件,哪一件不讓人揪心人肺,左右為難?她低下頭,留意到自己的手,溫滑細膩,白如玉脂,還如雙十年華的少女一般,一點都看不出歲月留下的痕迹。可心裡清楚,自己已經是老了,就算容顔依舊,心,卻已經老了。五年之中,她在這個殿中,看着鄭锍一日日地虛弱,一刻刻地衰老,隻覺得這樣的日子如此漫長,無邊無際……就這樣把心給熬老了。想着不由心酸,她無聲地輕歎,轉過身,瞥到鄭锍明黃色的衣袖露在被外,伸出手,溫柔地掖進錦被中。就在她神思恍惚間,被中的手倏地一把抓住她的腕,心“蔔通”的一聲巨響,倒把她自己吓了一跳。“歸晚?”鄭锍轉過身,沉沉地喚了一聲,吐氣濃濁,像是夢語。她方才還精神不濟,思緒不齊,聽得這一聲叫喚,心下陣陣發涼,人倒清醒過來,面色陣紅陣白,眼前錦被明晃晃的黃,亮地直紮眼。她抽回手,這一下用力極大。鄭锍驚醒,睜開眼:“嗯?”皇後悚然,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忙道:“臣妾失禮。”鄭锍又喚:“是皇後?”皇後應聲。“你一直在這侯着?”鄭锍精神似乎好些了,“你也累了,去歇着吧,朕給你的旨意好好收着。”皇後微怔,隻是道:“皇上,臣妾還是在這裡陪着您吧。”鄭锍沒料到她會這樣說,擡頭仔細地看了一眼,恍恍惚惚的。胸口漸漸淤塞,氣息不平,他連呼吸都感到困難,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煩躁地甩了甩手:“退下,退下……朕不要人候着。”鄭锍自病後,脾氣一向不善,皇後無奈退出帳外,伏地一跪:“臣妾告退。”帳内悄無人聲,她慢慢起身,拿起擱在一旁的聖旨,手指微微顫抖,收進袖中。收拾好心情,轉身離開。一路踩着琉璃光彩傾灑的青磚地,走出空空蕩蕩的内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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