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9月20日。沈陽淪陷留&iddot;走還隻是初秋而已,但行走在外面,卻感覺無論是風還是氣溫都陰森到了骨子裡,葉落鳥啼皆有殺意,普通的甯靜也仿若死寂。北城區一片空曠,曾經熱鬧到人擠人的北市場,此時隻剩下稀稀拉拉匆匆的行人,一地的落葉無人清掃,沿途牆壁上,店家緊閉的木闆門上還殘留着彈孔,可地上沒什麼血迹,也沒什麼争鬥的痕迹。有幾輛破碎的黃包車倒在地上,零落在地,順着黃包車的車輪,幾個女學生突然就看到有拖行的血痕向着旁邊的小巷而去,她們一陣低呼,俱都害怕的發抖。自告奮勇護送幾個順路女生的校工林先生隻是一個設備管理員,他有着東北大漢高壯的身軀卻戴着一副圓邊眼鏡,看起來文質彬彬,此時他表情也很緊張,撩起長褂的一邊蹑手蹑腳的走上前,黎嘉駿也害怕,但她就是想去看看,于是抓着林先生的手臂,另一隻手被剩下的女學生串燒似的一個接一個牽着,小心翼翼的往巷子裡看。空無一人。血迹一直拖行到巷子的盡頭,有些地方比較濃郁,顯然是受傷的人停下休息,然後硬撐着過了拐角,血迹已經發紫,顯然已經過去很久。衆人松了口氣,卻又因為看到這場景愈發緊張起來,不用林先生催促便相互鼓勁,提着皮箱子快步走起來,學校離市區實在有些遠,電車根本沒運行,更别提很多女生還住在南城西城東城,相比之下靠東的黎嘉駿反而不是最遠的。她們這麼一大波女學生這樣行走其實是很顯眼的,剛到了建築密集點的地方,就撞上了一波日本兵,不多,五個人的巡邏隊的樣子,他們并沒有如黎嘉駿預料那邊露出色眯眯的眼神,而是提着槍對準了林先生,用生澀的中文大叫:&ldo;升麼人!&rdo;林先生張開雙手護着身後的女生緊張道:&ldo;學生!都是,學生!&rdo;&ldo;學……生……&rdo;日本兵嘴裡重複着相互看了看,俱都兇惡起來,将林先生往旁邊指,&ldo;槍上!槍上!啪!&rdo;他們半生不熟的話中還帶點日語,黎嘉駿好賴是聽懂了,低聲對林先生道:&ldo;先生,他們要你趴牆上,搜身,你可有帶危……&rdo;【不許私下講話!轉身!轉身!趴到牆上!】日本兵猛地激動起來,舉着槍胡亂揮舞。黎嘉駿吓得全身一震,嚯的跳開,與林先生起碼三步遠,這才結結巴巴的用日語解釋:【我,我在告訴他趴到牆上!】【懂日語啊。】日本兵輕松了少許,手上還是不放松,【男人,要搜身!】黎嘉駿抿抿嘴,她看看林先生,林先生正握着拳低頭站着,他的不情願和憤怒顯而易見。【告訴他快照做!我們,不殺無辜的人!】日本兵朝黎嘉駿大吼。黎嘉駿心裡冷笑一聲,而身邊的女學生也都明白了過來,但此時大家心裡的感覺都是一樣的糾結和悲觀,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勸林先生。忽的,林先生轉身,大踏步走到牆邊,雙手撐着牆站着,一個日本兵走上前,從頭到尾的拍了一下,才退後兩步,拿槍往旁邊一指:【快走!】&ldo;走走走!&rdo;黎嘉駿連忙上前去扶林先生,大家劫後餘生一般一頓跑,跑出老遠,隻有喘息聲,誰都不想對剛才的事發表意見,隻覺得心頭喘不過氣來。&ldo;嘉駿,你會日語啊?&rdo;一個女孩瑟瑟的問。&ldo;恩,我是奉天女高的。&rdo;黎嘉駿面無表情的回答,&ldo;我哥去日本留的學,回來還給我補習過。&rdo;&ldo;哦。&rdo;女孩怔怔的,轉而以一種小心翼翼的口吻,&ldo;你别……為難……&rdo;&ldo;什麼?&rdo;黎嘉駿回頭,勉強的問。&ldo;感覺,你很為難……&rdo;女孩也不知道怎麼形容的樣子,&ldo;别難過,你會日語,可以幫很多人的。&rdo;黎嘉駿沒回答,她原以為沒什麼的,本來她拼了老命的啃日語,就是為了有這麼一天能夠至少有一點點活路,不要因為莫名其妙的原因而慘遭非命,可真到這種情況了,面對着被侮辱的老師和同學,衆目睽睽之下,她竟然有種難以啟齒的感覺,仿佛這時候口吐日語,即使是為了讓己方少受傷害,都有一種背叛的感覺。仇恨到了極處,連感情都是偏激的,她甚至不願意勸林先生照做,即使隻是一次搜身,看着林先生咬牙握拳的樣子,她都覺得或許他甯願撲上去和這群占領了自己家鄉的人打一場才好。所以過了這一關,她自覺的跑到了最前面,一言不發,但這個女孩的勸慰,卻讓她反而沉重了起來。通情達理的女大學生還好,若是以後仇恨變為血仇,恨已經偏激到容不下一絲與日本相關的東西時,她此番行為,還會不會被如此理解?她不知道。跑了很遠,大家都不敢休息,有幾個女孩家快到了便順着岔路走了,一直到了内城,大家才感到不對勁。&ldo;怎麼沒什麼日本兵?&rdo;有人嘀咕。确實,除了剛才遇到五個巡邏的,接下來就沒怎麼看到成群的日本兵,偌大一個沈陽城有種無人掌管的感覺,但卻又切切實的在某種恐怖的氣氛下,黎嘉駿對九一八的了解并不深,她隻知道後面是說不抵抗的,可是九一八這般被人抓着頭打究竟抵沒抵抗,怎麼不抵抗,她完全不清楚。所有人的感覺都是,人家這麼蓄謀傷害,你無論如何也得自衛反擊一下,此時,根本沒人知道不抵抗的事情,他們悲憤,卻又心懷希望。我們還有東北軍…雖然沈陽被占領了,雖然至今沒看到反抗的痕迹,但我們還有東北京。所有人這麼想着,于是回家的路也飽含着希望。漸漸的,同路的女生越來越少,所有商店門戶緊閉,緊張的氣氛無處不在,黎嘉駿卻有點不認識回家的方向,以前都是坐車坐電車,打死都沒想到會從學校跑回去,想想現在的大學城回家的感覺吧,在這個布滿錯綜複雜的小巷街道的地方,困難度直逼野外生存。林先生也不知道黎公館是怎麼走的,他隻是聽了黎嘉駿報的地址,順着印象找,沿途攔住兩個路人問了一下,也全都不知道。畢竟他們家不是大帥府,自然不會人人知曉。當她茫然占據了害怕,開始不知何去何從時,突然見到遠處有兩個青年從拐角處直直跑過來,其中一個人穿着駝色的格子西裝,很騷包卻也很狼狽,身形那麼熟悉,但從沒見他這般焦急……&ldo;哥!&rdo;黎嘉駿大叫一聲,撒丫子跑過去,對面黎二少聽到聲音也直直的沖過來,一把抱住妹妹大喘氣,&ldo;駿兒,駿兒!你沒事吧?!傷着沒?!吓着沒?!&rdo;他這兒一疊聲的問着,黎嘉駿強抑住激動,擡手朝林先生道:&ldo;這是我們學校的林邦己先生,他護送我們過來的。&rdo;黎二少上前深深的鞠躬:&ldo;謝謝先生,謝謝您!&rdo;林先生很累,但他身邊還有三個女生要送,喘着氣擺手道:&ldo;不必客氣,快送她回家吧,這兩天下來,孩子們都吓壞了,我們先走一步。&rdo;&ldo;先生,你們又碰到日本兵怎麼辦?&rdo;黎嘉駿有些擔心。林先生正欲安慰,黎二少後面跑來的一個眼生的青年道:&ldo;黎兄,既然已經找到令妹,那不如由愚弟一道護送剩下的學生,我們報社再見。&rdo;他的中文很奇怪,聽到的人都沉下臉望着他,青年不為所動,隻是盯着黎二少。黎二少臉色很黑:&ldo;我不會再回那了,從此以後,隻有戰場見了。&rdo;青年沉默了一下,點點頭:&ldo;雖然遺憾,但是黎兄,你們有言,成王敗寇,我深以為然,既然你堅決在戰場見,那便戰場見吧,告辭。&rdo;說罷,他轉身,林先生已經帶着剩下的女學生走了,招呼都不願意打一個。他沒什麼表示,隻是再次朝黎二少點了個頭,朝着林先生他們去的方向走去。黎嘉駿緊緊握着黎二少的手,終于感覺兩天來飛散的三魂七魄歸了位,也懶得問那青年是誰,隻是急着問:&ldo;家裡有沒有事,大哥呢?大哥怎麼樣了?&rdo;黎二少目下青黑,憔悴不已,隻說了一句:&ldo;那晚,北大營被襲擊,上面下令不準抵抗,全營八千個人被他們幾百個人追着跑……&ldo;&ldo;那大哥……&rdo;這些黎嘉駿早有數,她急不可耐的想多知道一些。&ldo;大哥路過了家,給爹娘磕了個頭,就走了。&rdo;&ldo;……他沒說什麼?&rdo;黎二少擦了擦眼睛,他的眼眶通紅,不斷眨着,卻幹澀無比:&ldo;沒,太急了。&rdo;他揉着黎嘉駿一頭短發,低聲道:&ldo;就差你了,沒事就好。&rdo;可黎嘉駿卻心酸的不行,她不用二哥多描述,就知道當時大哥的樣子,她眼前浮現出那天黎老爺抑郁難抒時,大哥把她趕上樓,自己卻默默的給黎老爹磕頭的場景,那時候的震撼和心酸到現在擴大了百倍,此時她忽然明白,不是時間太緊,也不是他無話可說,而是他實在太多話要對爹娘說,卻又什麼都說不出來,他隻能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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