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繭醒過來,明明已經接近夏初,他卻手腳冰涼。小心地坐起身,他望向屋外。
披上袍子,掩上門,方繭走到殿外院中,看到紫藤花落了一地,竟是潔白的。
他剛才一直忍着,直到離卧房遠了才咳嗽出聲,但仍捂着嘴,想停住,卻連着不斷,愈是強忍,愈難止歇。
力漸不支,他扶着花架跪在地上,有血濺落,他已不用看,便知道那是完全的黑血,像污濁的泥水,而不是人的血。
他随意捧起一把凋零的紫藤,好像捧着一把雪,黑色的血在潔白的落花中暈開,好像一團皺起的山水。
三年。
他握着那團被濁黑浸透的白,血一點點滲開,他試着一點點算剩下的日子。
他早有答案,隻是因為不願信,才總是再算一遍。他知道,他已經算了無數次,太多次。
從和他心愛之人重逢起,每一天,他都在算這一天,算這結尾。
“三年……就要過去了。”
他轉頭,望向屋中,深夜包圍裡,一片無聲。
他心中明白,他不想讓那個人看着自己如何在痛苦裡一天天衰竭,他也不想讓那個人再為自己而痛苦。
天還未亮,方繭留了封書信,告訴劉忱凜不必找他。可劉忱凜還是找遍了所有地方,一遍遍,尋着,等着,等不來,又再找一遍,卻再也沒看到過方繭。
☆、三七·荒花
景甯帝勤政數年,國泰民安,但無子嗣,屢遭勸誡,不理,反倒關心起民間男男女女的快活事兒來,倡議重興先人上巳賞花歡聚之風,自己也趁着春光乘騎遊獵,遠及塞外。
三十七時北巡,聽聞民間歌謠,傳說漠北有花神,把荒土變成花海。
時逢上巳,往觀,花海中,看到故人,紫檀簪,中間暗金鑲紋。
不會認錯。就算他幾乎被花海淹沒。
江尋坐在木頭輪椅中,周圍是花海,頭頂是紫藤花架,花葉輕吻他揚起的發絲,滿目爛漫,接天無垠。
他滿頭雪白長發,松松挽了個髻,簪一根簪子。雖然穿着衣服,可衣服仿佛空蕩蕩挂在他身上一樣,骨骼瘦削的起伏,脆弱到如同再多一件衣裳都能壓垮。風過時,衣襟揚起,像要帶着他飄走。
他靠着師父的醫術,又苦捱了這許久,如今已經走到最後一段路。他看着花海,其實松一口氣。終于要走了。花都開着,足夠了。
遠處,劉忱凜看着江尋,感覺就好像他們從未分别過,好像一切都還未開始時,他看到江尋笑,就像十幾歲模樣。他看到他緩緩擡手,攏過一叢缤紛迷離到眼前,又緩緩放手。
遠遠地,江尋沒有回頭,隻淡淡說了句:“沒想到,提前被你看到了。”
然後,他側過頭問他,聲音很輕很輕,可他知道他聽見了。
“回贈你的這片花,還喜歡嗎?”
“喜歡……”他向他走去,幾乎穩不住步伐,花海裡每一步,都像踩在綿裡紗裡霧裡,他怕他走得太快,這幻境會散去,他怕他靠得太近,他愛的人就再也不見。
他壓下激流般不平的呼吸,咬住唇邊滾燙翻動的呼喚,一步,又一步,跌跌撞撞,終于到那個人身邊。
擡手,他拂起江尋額邊的發,風一樣輕柔。
鄭重地,押上一生那樣鄭重地,他回答。
“很喜歡,很喜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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