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太久沒有回來,又或許是餐桌上的燈光過于暖黃,薛佳看着薛楠坐在自己身側,叽叽喳喳的同蘇錦蘭說話,偶爾挑剔哪道菜燒的太少,哪道菜燒的太頻繁,又哪道菜自己喜歡吃平時都不給做,偏偏她來了就不怕麻煩費力燒了,而蘇錦蘭忍住笑,翻着白眼同薛楠吵吵鬧鬧。
這種家人靜坐,燈火可親的場景太過溫馨,讓她有種并不真切的感覺,恍然之間,她的思緒不由自主倒回十年前。
那天陽光很好,宣城在連綿數日的雨天之後終于放晴,瞬間就将數日的陰霾一掃而空,知了在枝頭唱的歡快,微風輕拂,熱浪湧動,市政府前人山人海,她的父親薛仲明和母親蘇錦言久違的同框,陪同她市政府的文化廳參加鋼琴比賽,而她在高手如雲的選手中脫穎而出,奪得了比賽冠軍。
回來的路上,當她還沉浸在獲獎的喜悅當中,薛仲明和蘇錦言又因為一件小事吵了起來。情緒崩潰中,薛仲明打了蘇錦蘭一巴掌,這是他第一次在薛佳面前動手。
蘇錦言失聲痛哭,捂着臉将最惡毒的語言丢了過去,絮絮叨叨的訴說着過往,指縫間流走的不僅是眼淚,還有愛與悔恨。
薛仲明也不甘落後,言語之間皆是指責與計較。
從前這些事情他們都會避着薛佳,那天卻似乎忘了後座還有個她。
“你别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麼!這些年都過去了,你還在惦記着他,你以為他還會回來找你?”
“為什麼你從來就不肯相信我?這些事情你要記到什麼時候?”
“你如果不想着他為什麼家裡還留着他的東西?簡直是癡心妄想,這輩子都不可能!到我死的那天也會記得這件事!”
“我隻是……”
蘇錦蘭捂着臉,呐呐不成言:“都這麼多年了,你為什麼還要抓着這些事情不放……”
她深吸了口氣,拉着薛仲明指責道:“當年你是怎麼跟我說的?現在你又是怎麼做的?難道全部都錯在我嗎?”
“你以為我想這樣嗎?走到今天是你活該!”
從父母的對話中,薛佳模模糊糊的明白,這大約是一場相互折磨的婚姻。從她記事開始就未間斷的争吵,到現在的大打出手,似乎并非偶然。那些積壓已久的怨恨、以及對彼此的猜忌,像雪花一樣湧出,最後轟然倒塌,壓倒了彼此心中最後一絲信任。
樹木在車窗兩旁不斷後退,陽光透過道路兩旁的樹葉,零零碎碎的照進來,在她臉上形成細碎的影子。手中緊握的獎杯不知何時悄然松脫,跌落于腳旁,她的表情在忽明忽暗的光線中變幻莫測。
薛佳伸出右手,陽光透過指縫照進眼睛裡,她輕輕捂住眼睛,晶瑩的液體從指縫間悄然滑落。
薛仲明氣急敗壞之下,将過往無法宣之于口的秘密盡數抖落出來:“蘇錦言,你不要忘了!當年要不是我,你和佳佳能安穩生活到現在嗎?沒準你們早就在路邊餓死了!我為了你,養了一個根本都不是我的種,而你呢?這麼些年過去了,還在心心念念佳佳的生父!”
“薛仲明!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蘇錦言驚訝的張大嘴,連兩頰掉落的眼淚都來不及去擦。
海誓山盟早就煙消雲散,濃情蜜意時許下的諾言在歲月的長河裡靜靜流失,被時間碾壓的渣也不剩,曾經允諾絕口不提的秘密就這樣悄然公之于衆。
薛佳并不驚訝,甚至沒有擡頭去看驚慌失措的母親,眼前的一切不過是多年來瑣碎生活裡常見的一幕,一切是那麼陌生,又那麼熟悉,從幼年開始就不斷争吵的畫面一幕幕浮現在眼前。
要是這個世界能安靜下來就好了。
一輛卡車從對面急速駛來,争吵中的兩人渾然未覺,待得逼近時薛仲明才反應過來,急速扭轉方向的車子瞬間失控撞向了護欄,刹車在地上刮出刺耳的聲音。
世界終于安靜了,在薛佳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刻,她模糊的想。
那一場車禍對她的身體造成了重擊,直到十多天後,她才從昏迷中醒來。
睜開眼是天花闆的白,頭頂明暗的燈光,挂滿了藥水的點滴架,和她周圍密密麻麻的儀器,以及她并不熟悉的人。
蘇錦蘭在旁邊的陪護病床上打着瞌睡,冷不防看到病床上的不知何時少女已經睜眼,一雙眼睛好似被墨汁浸染,深邃漆黑,透不進一點光。
她就那麼靜靜打量着自己,視線閃爍着,既不開口,也不挪開視線。即便蘇錦蘭向她介紹了自己的身份,她也沒有任何反應。
蘇錦蘭吃了一驚,她以為薛佳的大腦受到了重擊,導緻語言中樞受損,或者因為車禍受到重大打擊而落下心裡陰影所緻。
但醫生告訴她,薛佳的大腦并未受損,她的傷大都集中在脊椎後背這一塊,她不肯開口隻怕是因為創傷導緻的後遺症。
兩天後薛佳從重症病房轉到普通病房。
薛楠終于可以來看她,那時他才隻有八歲,身高也就比病床高那麼一點兒,他哭唧唧的爬上床,又生怕弄疼了薛佳,半跪在床上猶豫了半天,才哆哆嗦嗦的抱住薛佳的胳膊,将眼淚鼻涕蹭的她滿身都是,一面又含糊不清的問她身上痛不痛。
那一刻,薛佳的眼神起了變化,好似萬物複蘇,冰河解凍,點點星芒從她眼中彙聚,重新點亮了雙眸,将她滿眼的漆黑驅逐出去了。
少女抱住懷中的小男孩,“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直哭到嘶聲力竭,昏厥過去。
蘇錦蘭這才知道,薛佳最在意的是什麼。
後來她隐約感覺到薛佳這些年過的并不好,夾在因愛生恨的母親和虛與委蛇的繼父中間,其艱難程度可想而知,這個家中對她唯一真心的隻有這個同母異父的弟弟,所以薛楠的一舉一動都能夠牽動她的心神,他讓她感覺到自己是真實生活在這個世界的,她對他的愛護非比尋常。
出院後,蘇錦蘭帶着她和薛楠一同去了饒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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