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大雍的慣例,皇子年滿雙九之後,便不再于太學習書,故而早在兩年前,他就已在皇後和蘇清甫的幫扶下正式進入了朝堂。梁延在太學内被皇帝壓藏了兩年,在軍中的氣勢威名亦不似初定北境時那般沖天,也同樣尋了時機重新回朝領兵。
大皇子和三皇子年長于他,自然先他一步在朝堂中站穩。一個借着外祖順利進入兵部,掌握了京城負責巡邏警衛的建章營。另一個則在吏部左右逢源,本來徐家就人脈甚廣,門生滿布,如今三皇子對官員的考察調動又多了一分話權,徐家更是春風得意。
然而如今的朝堂,卻已不再是以往二龍對峙的局面了。
沈驚鶴本就在權謀場上輾轉了一世,如今借着皇帝刻意的提攜,再加上兩年來在太學中積攢的人脈,他自是如魚得水,步步為營,俨然已成為朝局上異軍突起的另一支。雖然明面上勢力仍遠不如大皇子和三皇子,但是他卻早将朝堂上清白可用之人暗地裡打探調查了一番,可以收歸的則籠絡成為心腹,暫時不能輕舉妄動的則先以君子之禮交好着。掌握信息的渠道多了之後,手上自是也多了不少可供博弈的籌碼。每隔幾日飛鴿送到他書桌前的紙條,往往都能讓他看見不少頗有趣味的内容。
在朝堂上取得一席之地後,他倒是盡數斂了初時的畢露鋒芒,看上去卻是一副風輕雲淡的端方模樣。
沈驚鶴平日裡鮮少涉及到權位争鬥之中,反倒對與翰林們對詩聯文、編書治學頗感興趣。等到半年前加冠後,他終于可真正踏入六部之時,他卻是推了旁人看來或大有油水或舉足輕重的幾部,反倒是轉身入了工部任侍郎。每日隻一心鑽研着山澤屯田、航運水利,任兩位皇兄針鋒相對互相刁難,他卻是樂得清閑作壁上觀。
風雲瞬息萬變,如今朝局仍未至自己所期望的局面,他自是不缺那點時間與耐心韬光養晦,隻冷眼望着滿朝雲谲波詭。
沈驚鶴重新将目光放到官道上,山風卷刮起道上的沙塵,卻是仍不見車馬的影子。
他歎了口氣,在胸前那封梁延親筆寫下寄來的書信上摩挲了一二,眼底方才的冷意倏爾歸于一片澄澈的柔和。
他也不知該如何定義自己與梁延的關系——四年前那次令他心醉神迷的燈會之後,兩人皆沒有再提起過那本不該存在的一刹,然而他們之間的關系,似乎又不全然隻是單純的朋友。
——應該也沒有哪對朋友會像他們一樣……親密?他也說不上來,但總歸在有梁延的地方,他的雙眼似乎便再也瞧不見其他人。當與梁延相視的時候,分明竟有一種無形的默契與深深的悸動在視線間蔓延,天地亦在一瞬間屈于靜默,唯餘下他的眼眸,和眸中自己靜靜的身影。
他好像有些想他了。
沈驚鶴坐回長亭内的石椅上,再一次将那封已翻來覆去看了好多回的書信拿出來,細細描摹着紙面上鐵畫銀鈎的字迹,眼底微微動容。
梁延這兩年來多率着燕雲騎奔波于大雍各處,他們之間亦是聚少離多。三個月前,他才剛剛領命去沔河剿匪,直到一周前朝中才傳來他大獲全勝的消息,随之而來的,還有悄悄寄到他府中的一封書信。
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這是梁延在信中寫下的第一句話。
沈驚鶴的臉上忽然微微一紅。他仍記得接到書信後,自己用難抑顫抖的手打開信箋的時候,險些沒将呼吸也窒了半拍。這人總是這樣,說話毫不客氣。也不想想,也不想想……若是被旁人看去了可如何是好?
他捏着那封被小心安放的信紙,面上明明是一片埋怨,可是眼神中卻是怎樣也藏不住的關切與思念。
大軍少說還有十數天才能回京,梁延縱然當真能在今日趕回,一路上卻要受了多少風塵?
他有些心疼地垂下了眼,一下又一下地輕撫着紙面。成墨卻是在此時遙遙望着官道嚷了起來。
“主子,主子!您快看!那匹馬上的人影……可是梁将軍?”
沈驚鶴刷地一聲站起身,快走幾步到大道旁。遠處隐隐可聞駿馬的嘶鳴,滾滾煙塵從馬蹄間驚飛升騰。一個身覆輕甲的高大身影穩坐于馬上,随着洶湧襲過耳畔的風聲愈來愈近。
一粒細沙忽然被吹到了眼中,沈驚鶴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前已穩穩停了一匹駿馬,馬上的人影攥着缰繩的指節有些泛白,一雙墨瞳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面容。
天地間,一時隻剩下了細微的呼吸聲,還有愈來愈鼓噪、讓胸膛都開始悶痛的心跳聲。
他瘦了。
千裡暮雲下,逆風而來的那個英挺青年還未來得及解開戎甲,眉骨高挺,輪廓深邃。比四年前還要高了一頭的身形此刻正怔忪坐在馬背上,深沉的眼神在他眉眼間貪婪地一寸寸掃過,讓被視線灼燒到的肌膚忍不住開始微微發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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