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自流默然不語,雙目如電,上下打量着這少年。淩欽霜雙眸炯炯,亦與之對視。過了半晌,江自流歎了口氣,起身深深一揖,道:“少俠但有此心,江某望塵莫及。”淩欽霜忙道:“江大俠謬贊了。”江自流歎道:“隻是世人看來,未免癡人說夢了。”
淩欽霜朗聲道:“事在人為!晚輩有生之年,但求完此夙願。”這話說得斬釘截鐵,铿然有聲。此願埋藏其心已久,既不為人知,也不求人知。今雖與江自流初逢,但對其早如雷貫耳,更知他所建碧血山莊穩持武林牛耳。碧血之名自也名副其實,山莊自上而下盡皆忠肝義膽。相交半日,淩欽霜對其敬仰有加,不覺将心底所想毫無保留地道出。自也希望江大俠可助己一臂之力。
江自流自斟自飲,默然良久,方悠悠道:“聽君一席話,不由追憶往昔。想江某年少之時,又何嘗沒有匡複社稷之心?創碧血山莊,攬正義之士,天下有目共睹。然歲月如梭,天下,僅僅共睹而已。江某終知不過一廂情願,實是鏡花水月,遙不可及。不錯,大内侍衛利欲熏心,似少俠這般如蓮不染淤泥、似桂無侵于霜雪之人,實是寥寥。然江湖之人又何嘗不是?一聞‘寶藏’二字,便如蠅蟲逐臭,其心比之内衛,何遑多讓?少俠苦口婆心,卻得細作之謂。孔聖之言,自有其理。官場江湖實是一般,惡者多而善者少,貪者衆而廉者寡,且以實利為重,虛名為輕。江某自忖名動當世,一呼百應,看來不過昨日黃花。”說到這裡,神色一緊:“江某此言實出肺腑,少俠可萌退意?”
淩欽霜緩緩搖頭,神色毫無遲疑。
江自流道:“不錯,世人之心性,乃曆久而蘊,混世而成,豈因他人片語可逆可還?少俠如此,世人亦然。故江某此言,不過略陳世道人心,非但毫無勸罷之意,反願少俠日後行走江湖之時,任路多艱,此心長存。如若有何難處,江某自當竭力相助,斷無二話。”
這番話誠摯懇切,淩欽霜不禁聳然動容,自己對他毫無保留,不想江大俠對自己更是推心置腹,不禁道:“晚輩定将銘記于心,終生不忘。”江自流撫了撫他肩頭,道:“眼下當務之急,卻是化解縣上危機。”
淩欽霜一怔,不禁問道:“江大俠此來,也是為慕容雲卿的寶藏麼?”江自流搖頭道:“實不相瞞,敝莊曾與慕容雲卿有約,此番他重出江湖,乃應約而來,了卻經年舊怨。至于寶藏之說,實乃子虛烏有。此約除我二人,再無旁人知曉,卻不知蔡京老賊從何而知,散布謠言,引大批武林人士蜂擁而至。”
淩欽霜道:“既如此說,今日之局,根本便是蔡京的圈套了?”江自流道:“除此更無别想。”淩欽霜道:“那何不與衆人說明來龍去脈?”
江自流苦笑道:“卻有何用?他們反會道江某觊觎寶藏。适才衆人醜态你也親見,誰管什麼危機四伏,獨吞這無相虛妄的寶藏。人之貪婪,莫過于此。”
淩欽霜怒道:“為了寶藏,甯可不要性命?”江自流道:“天道惟微,誰又知得了寶藏,自己必死?貪乃殺身之由、取禍之道,自不惜以命為注,豪賭一把。聖人雲:‘去甚去泰,身乃無害。’可誰又能奉行?”淩欽霜沉思片刻,蓦地一躍而起,說道:“晚輩這便前往汪府,假傳蔡京之命,令内衛撤離。”江自流歎道:“隻怕為時已晚。”淩欽霜詫道:“此話怎講?”
江自流道:“你來之時,可察覺什麼異樣?”淩欽霜道:“異樣?”江自流道:“縣内百姓可是内衛所殺?”淩欽霜大吃一驚:“什麼?”江自流道:“适才千秋所報,多戶農家發現死屍,百姓差人皆有。死狀一如汪府滿門。”淩欽霜駭然變色:“汪府滿門?黑白無常?”江自流黯然颔首。淩欽霜道:“這絕非内衛所為。”江自流道:“這是自然。汪大老爺既是蔡京爪牙,奉命潛伏此地多年,蔡京又豈會派人加害?”淩欽霜沉吟道:“據蔡京信中所言,汪大老爺數年前來此探查一件要事,今尚未明,乃至長居于此。此次為便于行事,便将侍衛會合之地定在汪府,亦有查明真兇之意。”江自流道:“據我所知,内衛看似一體同心,實則派系駁雜。此番蔡京矯诏,既借内衛之手覆滅草莽,亦借草莽之手剪除異己,此一石二鳥之計不可謂不毒。隻歎他疑心頗重,對心腹亦有所忌,是以除了你和信中那焦秋外,餘人對此行目的毫不知情。而你卻行此一招,更非蔡京始料所及,才會讓别有用心之人有機可乘。”淩欽霜詫道:“别有用心之人?”
江自流道:“江某來時,已命衆弟子陰潛各處,以備不測。适才千秋共禀三事,其一乃百姓之死。其二,适才汪府外突發激鬥,一個喚做餘北冥的侍衛為二人偷襲,那二人一雲龍萬裡,一雲孟銑,亦自稱内衛。”淩欽霜失聲道:“餘北冥?”江自流道:“你果然識得他?”淩欽霜便将昨夜與今日和餘北冥會面之事說了。江自流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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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欽霜道:“他确是禦前侍衛,那龍萬裡和孟銑,晚輩卻未曾聞名。但大内侍衛衆多,晚輩不知也不足為怪。”江自流道:“但此事甚是蹊跷。江某隐隐覺得,這縣上除了江湖人士、大内侍衛外,另有一股絕強勢力暗中行動,老巢便在汪府,乃為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隻怕此刻,大内侍衛已然全軍覆沒了。”淩欽霜臉色大變,顫聲道:“什麼?卻……卻怎麼可能?”江自流道:“千秋還道,那二人亦知‘淵嶽其心,麟鳳其采’。”
淩欽霜又是一驚,顫聲道:“什麼?”江自流緩緩道:“那夥人不知從何探得暗語,于半路取信内衛,再暗施偷襲,各個擊破。試想,今日乃約定之期,卻怎會未見半個内衛之影?你與餘北冥在酒鋪耽擱些許時日,本算免劫。但那餘北冥孤身前往汪府,不啻自投羅網。”
淩欽霜全身顫抖,不住地道:“這不可能,絕不可能!”江自流道:“老弟無需緊張,不過江某胡亂猜測,未見得當真如此。”淩欽霜卻知江自流句句入理,此言不過聊以寬慰。雖然他已脫離侍衛之身,與其中大半也未曾謀面,對之亦無甚好感,畢竟道一聲同僚,想到他們竟會全軍覆沒,一時間焦躁不定。半晌方道:“左千秋可是為那夥人所傷?”江自流道:“這便是第三件事了。你既為他包紮,可曾覺他傷口有何異處?”淩欽霜怔了怔,道:“晚輩一心救人,不曾……”江自流微微一笑,道:“老弟宅心仁厚,想來必是如此。千秋說那人不過随意而就。傷口長六寸四分,乍看貫串,實則卻節節斷為三十二道,一道二分,其隙一厘,分毫不差,便是镂刻巧匠精心雕琢,亦難有這般精細。了得,了得啊!”他口氣越發凝重,到後來雙手竟微微顫抖起來。
淩欽霜亦聽得目瞪口呆,驚歎于此人劍法詭異之餘,更贊歎江自流目力驚人,不過一瞥之間,便看得這般精細,忍不住問道:“那人是誰?”江自流歎道:“當今天下,有此劍法者,舍劍神其誰?”淩欽霜啊了一聲,道:“慕容前輩已然來了?”江自流道:“來了。”淩欽霜道:“此舉卻是何意?”
江自流笑道:“不過向我下戰書罷了。但汪府之事蹊跷,江某這便登門拜訪。”淩欽霜一驚:“拜訪?”江自流笑道:“這十幾年來,能讓江某去拜訪的,還是第一次。”淩欽霜道:“對方既能一舉擊跨内衛,絕非等閑之輩,貿然深入虎穴,恐非善策。”江自流道:“依你之見,卻該如何?”淩欽霜道:“晚輩以為,暗中探查為上,隻恐有辱江大俠聲名。”江自流一笑,微露追憶之色,道:“探查……嘿嘿,可是久違了。也罷,且作少年遊。你可同去?”淩欽霜道:“晚輩義不容辭。”忽又道:“那江湖人士……”江自流道:“盡管放心,江某雖然各有安排,料來大夥也必不遵從。我之所以鄭重其事做場假戲,實為探得各人的心思。”淩欽霜不解道:“什麼心思?”江自流并不言語,隻在院中緩緩踱步,眉眼似開似閉,嘴角挂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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