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波利·瓊所聽過的最平靜也最絕望的一句話。
他們就這樣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陽染遍群山深淵,直至實驗室内勝利的歡呼聲響起。慶祝勝利的隻言片語裡夾雜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隊犧牲六百餘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數是一百零幾,再譬如人們迫切詢問為什麼畸變不再發生,高地研究所究竟發現了什麼。
悲哀和喜悅就這樣緩緩重疊,絕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運,一切都有代價。無數人的犧牲,一個人的犧牲。
一行淚水從波利·瓊眼角緩緩流下。
忽然,一團白色從陸沨的肩頭飄下,随風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軟的菌絲碰了碰他。
“這是什麼?”波利拿起它,問。
“惰性樣本。”陸沨道:“他最重要的東西。”
波利·瓊自然知道陸沨所指的是誰,他們兩人之間,隻有一個“他”。
他凝視着那團菌絲。
“這是個無性孢子,真菌的繁殖體,”他目光微怔,“他從未對我們說過他物種的歸屬,所以,他是個——”
望着那團孢子,陸沨輕聲道:“他是個蘑菇。”
他聲音沙啞,卻像有無盡的憐惜和溫柔:“他隻是個……小蘑菇。”
第83章
距離最終一役,屆已三年了。
那一天,東部磁極與西部磁極一起發出絕對穩定的頻率,自此,怪物不再執着進攻人類基地,物質不再相互污染,人類在畸變中找到了不變。後來,那個頻率被稱作“鐘聲”。
而發現“鐘聲”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瓊先生,被永遠載入了人類曆史的裡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樓。
青綠的藤蔓爬滿窗戶和欄杆,一直守護研究所的那株變異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它的種子灑滿研究所的土壤,并在今年春天發芽抽枝。遠山覆蓋着一層雪白的薄霧,霧氣裡是郁郁蔥蔥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一切都很平靜,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實驗室外的走廊上,一張輪椅。
波利·瓊坐在上面,曠古的風穿過深淵,爬上山巅,最後吹拂他滿頭的白發。
在他身旁,陸沨站着。
“2020年的時候,我15歲,在大學念物理系。”一道蒼老的聲音響起:“後來,我經常夢見我回到那一年,站在講台,站在導師的辦公室,站在運動場中央。我大聲告訴他們,地磁就要消失了,我們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備。”
他頓了頓,唇角浮現一絲無奈的笑意:“他們有時候信了,有時候沒有,但每天早上我睜開眼睛,看見的還是這個糟糕的世界。”
“所幸,現在的世界還是那麼糟糕,甚至更壞,但至少不必數着日子等待滅絕。”
波利·瓊低頭,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聯合日報》,封面上頭是日期和時間,2164年4月。
災難發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後,人類好像終于融入了這個相互厮殺的世界。
很多人都會提起最後那場戰争,北方基地選擇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則,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堅持到解析出穩定頻率的時刻。地下城基地選擇援助東部磁極,否則,磁極将會坍塌淪陷,無從發出頻率。這兩個決定的做出都基于人類内心的仁慈,并且險之又險地得到了勝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隻有一個戰機編隊,救援北方基地的隻有一千名空降兵。人類走向滅亡的最後一次掙紮,不是一場波瀾壯闊的戰争,而是一聲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進化、滅亡,在世界的變動裡,雖自以為至關重要,卻一次又一次自證無力與渺小。
是,人類這一族群,在事實上滅亡了。
被“絕對穩定頻率”感染後,他們終于獲得了恒久穩定的免疫,有時候,一個概率,他們甚至能夠獲取怪物的基因,獲得那些強大的體征和形狀,而意志仍然清醒。這可能是融合派的勝利——雖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論和方法。
與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後,人類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強,不再那麼依賴數量有限的武器和裝備。他們開始用怪物的方式對抗怪物,用樸素的方法來攻擊和防禦。一部分人類選擇離開基地,回歸廢城,或在野外組建小型聚居地。
總之,城市解體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們再也組織不出宏大的社會結構,或是軍隊——這種東西。以東部磁極、西部磁極、高地研究所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對他們虎視眈眈,他們不再觊觎人類的基因,或者說活到了現在的怪物,大多數都已經獲取了人類的基因,換一種角度,那個覆蓋全球的頻率下,人類獲得了穩定,怪物也獲得了穩定。人類在智力上的優越早已終結,這是無法否認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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