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種傷心、恐懼、茫然、孤單的感覺,已經好久沒有記起,而此刻,突然又潮水似的湧入心頭,讓他難以呼吸。
流沙仙子身子微微發抖,過了半晌,才繼續說道:“那老賊說得不錯,是我害死了我娘。這二十多年,每天夜裡,我常常會夢見我娘最後的笑容,每次醒來,心裡都痛如刀絞,說不出的後悔悲痛。但越是如此,我對這些狗賊的仇恨便越發深切,我發誓,總有一日,要讓他們用百倍、千倍的痛苦來償還。”
“娘親死了,我在公孫府中更加孤單卑賤。那三天,我哭幹了所有的淚水,第四天清晨醒來的時候,臉上隻剩下了最甜美的笑容。”
“說也奇怪,看着我任他們打罵,始終笑吟吟地一言不發,那些狗賊反而開始害怕了,就連公孫老賊也漸漸不敢再對我如何,那姓烈的賤人更一反常态,主動地開始巴結我,甚至時不時地小恩小惠,賞賜我衣食玩物。”
她雙頰火紅,眼波汪汪,說不出的甜美嬌媚,但嘴角卻噙着一絲陰冷徹骨的笑意,淡淡道:“時光一晃便過去了兩年,我十歲了,長得也越來越像我娘了。兩年中,我絕口不提娘親,每日笑嘻嘻地就像傻了一般,但無時無刻不在尋找着時機,将這些狗賊殺絕斬盡。”
“有一天,我在花園裡遇見那姓衛的仆從,他那時已經升為将軍啦,瞧見我,他頗為緊張,陪着笑臉想要讨好我,說了許多虛僞惡心的好話。見我始終笑吟吟地不回答,他的臉色越來越是難看,慌亂無措,找個借口匆匆溜掉了。”
“我以為他心虛害怕,不敢再來見我,不想這狗賊懼怕我報仇,竟先下手為強,跑去勾結烈賤人,說我心計深遠,必須斬草除根。”
“那天夜裡,我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被人封住了經脈,睜開眼一看,那姓衛的狗賊和烈賤人赫然站在眼前,手裡提着明晃晃的刀子,想要刺下,手腕卻在不住地發抖……”
“我心底全明白啦,悲憤恨怒,臉上卻仍是笑吟吟的,隻是柔聲說了一句:‘兩位放心,就算我到了地府裡,也絕不會放過你們的。’那兩人的臉色頓時變得慘白,烈賤人喝道:‘衛犰!把她眼睛刺瞎了,先奸後殺,丢到荒郊去喂狗!’衛犰也像是豁出去了,撕開了我的衣裳,便想上來玷辱我……”
“這個畜生!”拓拔野大怒,想不到天下竟有這等卑劣小人,連十歲的女童也不放過,普天之下,也隻有那變态殘暴的西海老祖才可比拟了。
流沙仙子柔荑被他握得甚緊,心中一跳,知他關切自己,臉上、身上登時又是一陣熱辣辣地燒燙,格格一笑,握緊他的手,柔聲道:“小情郎你放心,姐姐福大命大,從來隻有我克人,哪有人克我?就憑那姓衛的狗賊,又怎能奈何得了我?”
她聲音沙甜柔媚,吹在耳邊,麻癢難耐,手掌更是柔若無骨,溫軟滑膩,拓拔野心旌劇蕩,體内情火登時又轟然席卷,心中一凜,急忙凝神聚念,道:“後來呢?”
流沙仙子道:“就在那時,窗外突然閃起沖天火光,人聲嘈亂,叫道:‘走水了,走水了!’衛犰一怔,正想開窗看個究竟,一個人影卻從窗口躍了進來,隻一掌,便将他打得鮮血狂噴,飛撞牆角,半天爬不起來……”
拓拔野大喜,微笑道:“來的那人是神農陛下麼?”
流沙仙子臉上閃過古怪的神色,搖了搖頭,又是凄楚又是恨怒,冷笑道:“倘若當時來的是他,我也不會受那麼多的苦楚罪孽了。”
頓了頓,道:“月光、火光穿過窗子,斜斜地照在那人身上,高冠黑衣,臉色蒼白如雪,俊美得就像精緻絕倫的玉器,嘴角眉梢帶着輕狂倨傲的神色,但笑起來的時候,卻是說不出的風流倜傥……”
拓拔野微微一震,失聲道:“公孫嬰侯?”
流沙仙子妙目微眯,怒火閃爍,冷笑道:“不錯,就是這狗賊。隻是那夜初見他時,半點也沒想到他所懷的叵測居心,隻道他是上蒼派來解救我的天神。那一刻,瞧見他對我着微笑,我幾乎連呼吸也停頓啦,竟然悲從心來,莫名地哭了起來,仿佛積累了十年的委屈、苦恨都在這一刻宣洩爆發……”
臉上酡紅,似是頗為羞惱,瞟了拓拔野一眼,似笑非笑道:“小情郎,你可别笑話我。這狗賊從前年少輕狂,風流倜傥,也不知迷倒了多少大荒女子,就連你的雨師姐姐、土族的武羅仙子,還有那奸狡無信的淳于昱,全都不能幸免。比起你這拓拔磁石,風頭絲毫不減。那時我不過是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十歲女童,又哪能看得出他的真面目?”
拓拔野微微一笑,心中卻是說不出的黯然酸苦。想到眼下雨師妾尚陷他手,生死相隔,前途難料,更是劇痛如絞,難以呼吸。
第十五章銘心刻骨
陽極宮内,紅幔低垂,燭火如晝,一派喜氣洋洋的景象。
當中的玉石案上,斜立着一個三面銅棱鏡,碧光閃耀,投映在屋内的三個牆面,影象浮動,栩栩如生。
第一塊鏡面裡,萬獸奔騰,群禽飛舞,正與各族群雄奔突激戰。大地震裂,烈火不斷噴湧而出,不斷有猛獸和戰士被火焰吞噬,戰況極之慘烈。
第二個鏡面中,火焰熊熊飛竄,翠綠的石棺煙氣缭繞,隐隐可見兩個人影并躺其中。
第三個鏡面映照出雨師妾明豔嬌媚的臉容。
她霞帔鳳冠,軟綿綿地斜坐在玉案邊的床椅上,經脈俱封,絲毫動彈不得。螓首微擡,淚痕猶在,秋波瞬也不瞬地凝視着第二個鏡面,嘴角微笑,心中卻是憂恐、悲怒、難過、焦慮……交相翻湧,仿佛萬劍齊絞,烈火焚燒。
公孫嬰侯負手站在一旁,蒼白的俊臉在燭光映照下,泛着妖異的嫣紅,雙眸光芒閃耀,又是狂喜又是快意,哈哈笑道:“洞房花燭夜,棺穴共枕時,我倒要看看你的這位心上人還能堅持多久!”
低下頭,伸手輕輕地勾起她的下巴,柔聲道:“好妹子,今晚是我們大喜之日,你若是好好地伺候我,從今往後隻惦念着我,瞧在咱們的夫妻情份兒上,我或許便會大發慈悲,放了拓拔小子……”
雨師妾知他陰狠脾性,說這些話不過是為了故意折辱自己,想要誘使自己放棄尊嚴,哀求讨好,然後再以更狠辣百倍的手段折磨拓拔野,以報仇取樂。自己越是表現得傷心、憂懼,他便越是得意、快活。
當下任他如何勸誘,始終微笑自若,一言不發。心中念頭飛閃,苦苦想着如何脫身,解救拓拔野。
隻聽“吱呀”一聲,一個彩衣蠻女推門而入,瞧見雨師妾,月牙妙目中登時閃過妒怒厭恨的神色,冷冷道:“魚都已經上鈎啦,餌還留着作什麼?難不成你還真想和她洞房嗎?”
赫然正是多年未見的火仇仙子。
公孫嬰侯哈哈一笑,伸手将她拖入懷中,嘿然道:“我有了你這如花似玉的娘子,還要這媸奴作甚?留着她,不過是為了耍弄那拓拔小賊。等那小賊和小妖精雙雙斃命,再把她一并丢進去陪葬便是。”
雨師妾聽他盤算狠毒,卻說得如此輕描淡寫,心下悲怒益甚,格格大笑道:“淳于妹子,你和他相識十八九年,還不了解他的性子麼?若論寡恩薄情,冷血善變,天下再沒人比得過他啦。今日枕邊人,明日棺中屍……”
火仇仙子俏臉陡沉,喝道:“住口!”仰頭凝視着公孫嬰侯,冷冷道:“當日我費盡千辛萬苦,從陰陽冥火壺中放你出來,你所立的誓言可還記得麼?”
公孫嬰侯笑道:“自然記得。我發誓今生今世永遠隻喜歡你一個,隻聽你的話,絕不再傷你分毫。如若違反,天誅地滅,永世不得超脫。”
雨師妾聞言大凜,她冰雪聰明,适才從三棱銅鏡中瞧見火仇仙子将拓拔野二人誘入神壺山時,便已猜到這南蠻妖女必定與公孫嬰侯重現大荒有着隐秘聯系,此刻果然印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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