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陽還記得當年出殡時的場面,整個村子的人幾乎全部出動了,浩浩蕩蕩穿過小徑,跋涉到這個小山坳裡,隻為給老人送葬,還有不少他認不出的江湖人,一個個面容肅穆,神态恭敬。若說人生前得到的尊敬可能源自身份地位,那麼人死後獲得的尊敬,則一定是因為他自己的人格魅力。而他爺爺,正是那種值得人尊敬的亡者。
從背包裡取出了盤子,放上水果和幾樣爺爺最愛吃的點心,又插上香火,擺上酒盅,魏陽才恭恭敬敬的在墓前叩了三個響頭,他心底有不少想跟爺爺傾訴的東西,但是開口的卻是:“爺爺,這是我新交的朋友,名叫張修齊,是龍虎山上的小天師,來頭大着呢,我帶他來看看您。齊哥,這是我爺爺魏長風,我從小就是被他養大的,足足一起生活了十幾年。可惜……”
他的話沒說完,一旁站着的張修齊也跪了下來,沒有顧忌膝下的黃土,恭恭敬敬沖着墓碑磕了一個頭。作為朋友,這樣的禮數絕對是過了,更勿論小天師這種似乎完全不通禮數的人,但是他的動作十分鄭重,就像對待自己的親人一樣。
魏陽喉頭一噎,有些說不出話來了。兩人就這麼靜靜跪了片刻,等到那根線香燃燒過半時,魏陽才站起身,順便把身邊的小天師也拉了起來,彎下腰拍了拍他膝上的塵土:“齊哥,謝謝你陪我過來。如果爺爺能多活兩年,一定很開心我抱上你這麼條大粗腿。”
他的話裡帶着點調笑的味道,張修齊并沒有聽懂,卻像看出了什麼似得,伸手拍了拍魏陽的額頭:“别哭。”
“我可沒哭。”魏陽真的沒哭,反而露出了點算不上笑容的笑容,“畢竟都過去那麼久了,時間才是最好的慰藉。對了齊哥,我們這祖墳風水很不錯吧?當年跟爺爺來,我光惦記着路遠了,都沒察覺這個。”
當年魏陽隻是個屁大的孩子,當然不可能有這樣的概念,而現在他已經是個有不少專業知識的神棍了,就算不會尋龍點穴,看看現成的墓穴總不是問題。
和魏家村大部分人安葬的村墓不同,魏陽家祖上顯然是專門挑了這麼個地方埋人的,葬穴周遭雖然都是些低矮的小丘陵,但是山巒和緩,植被豐茂,又有淺水環繞,多少符合龍虎砂逆關收水的格局,隻不過山勢太過低矮,讓氣穴餘氣有些綿長,雖不成王侯将相,但是富足安康應該綽綽有餘了。
張修齊顯然也是懂這些的,點了點頭,随即又皺了皺眉:“隻有爺爺?”
小天師看得十分仔細,那座墓碑上顯然隻有魏長風一人的名諱,墓碑後方的子孫席也沒有葬人,但是魏陽的雙親、奶奶都已經過世了,怎麼可能不埋在這座祖墳裡?
這話的确切中了要害,魏陽扯了扯嘴角:“奶奶是神婆出身,她死後是不能直接葬的,需要經曆一個洗骨葬才能真正入土,跟爺爺合葬。我父母則是因為車禍橫死,不能遷入祖墳,火化後葬在縣城的墓園裡了。”
張修齊皺起的眉峰依舊沒有松開,輕輕搖了搖頭:“車禍,不用。火化即可。”
再怎麼橫死,隻要做了法事,除掉怨氣,就可以安葬了,更别說還有火化除煞,理論上不存在“不能入祖墳”的道理,張修齊是懂這些的,話一出口,就讓魏陽愣了愣,這些理由都是爺爺親口跟他說的,從小被老人一手拉扯大,他當然也就習慣性的信了對方的說法。
可是如今,卻得到了一個截然相反的答案,猶豫的看了眼這座不大的墓園,魏陽輕聲問道:“那有什麼情況會讓人死後不能入祖墳,連村子裡的大墓都沒法進呢?”
“惡煞沖身,死後屍起。”幹脆利落的八個字,在這樣的天光下都顯得鬼氣森森,一陣微風吹過山坳,變做嗚咽回響,像是在應和他的話語。
魏陽沒有答話,其實在心底,他也有了些猜測,為什麼爺爺從不跟自己說父母的事情,為什麼他會把龍虎山符玉說成是父母留下的遺物,又是在怎樣的情況下,他們才能遇上張修齊的父親,從他手裡拿到這塊符玉呢?
惡煞沖身者,死後化鬼者,不能葬入祖墳。他的父母沒能安葬,就連他自己,也被奶奶拒之于祖墳之外。這一切,是否跟當年那場“車禍”有些關系呢?再往深想點,他的大伯是個真正的老實人,就算是迷信也不該信的那麼執着,是什麼讓他堅信奶奶的話正确無比,而自己是個會惹來禍事的災星呢?
拳頭握緊了些,魏陽輕笑一聲:“看來我們找到可以切入的口子了,等回家就探探大伯的口風吧。”
張修齊沒有回答,隻是又輕輕拍了拍魏陽的額頭。被這笨拙的動作安撫,魏陽臉上的表情輕松了很多,等到燭火燒盡之後,彎腰把地上的貢品都收了起來,重新挎起了背包:“齊哥,咱們下山去吧,還要去祖宅轉轉呢。”
下山比上山的路要遠了些,他們沒有往村口大伯家那邊走,反而繞了個道,沿着山側的小路緩緩下山,途中還吃了些貢品稍稍果腹,比上山多花了半個多小時才靠近村子邊緣。這時兩人都餓得前心貼後心,也沒繼續趕路,而是在路邊找了家小餐館,先點了一堆飯菜。
飯還沒擺上,就有一堆扛着靈柩白幡的人路過,魏陽隻看了一眼,突然向一邊的店家問道:“大娘,這是有人出殡嗎?怎麼人這麼少呢,現在流行節儉安葬?”
“哪兒啊!小夥你不是魏村人吧?咱村出殡怎麼也要吹吹打打,有人嚎喪才行。”那大媽立刻來了精神,把手裡的盤子往桌上一放,神秘兮兮的說道,“他們這可不是出殡,是辦洗骨呢!”
“洗骨?”魏陽皺了皺眉,“要洗死人骨頭嗎?我怎麼聽說那是南方的規矩,咱們北方應該是入土為安才對嘛。”
“喲,你知道的還不少呢!”大媽把手放在圍裙上擦了擦,一臉萬事通的得意模樣,“不過咱們這邊普通人也不弄洗骨葬的,就是臨縣姜家才愛搞這個,這事情也是有說頭的,據說那些神漢神婆經常請神上身,屍骨内多少都有點邪氣,害怕埋了之後出什麼問題,才會挖出來洗骨驗棺,确定沒事了再埋起來。不過這些年他們家的傳承也斷了,估計這洗骨也辦不了幾次了吧。”
魏陽做出了好奇的表情:“那就是說這次是給個神漢或者神婆洗骨喽?這村子裡還出過這号神棍呢。”
“嗳,你這孩子,不信也不要亂說啊。辦洗骨這位可是原先鼎鼎有名的姜女呢,别說村裡,十裡八鄉有事都會來求,名氣大着呢。隻是後來幾年不知怎麼了,辦砸了幾次事情,風頭才漸漸弱了下來,現在年輕一輩都不信這個了,都跑什麼精神病院,這事醫生能治好嗎?還不是白花錢,所以說啊,有時候老一輩兒的東西不是不好,就是傳不下來罷了。”
興許是開店開活了腦袋,這位大媽還挺有一套哲學理論,但是在炫耀過之後,她又趕緊加了句:“不過你們這些小子可不能好奇就瞎去湊熱鬧啊,人家洗骨是不讓外人看的,去偷瞧小心被人打出來!對了,你倆是來這邊幹啥的?”
“來爬山玩水的,自由行,‘驢友’大媽你聽說過嗎?”魏陽笑得一派天真,這大媽顯然不是本村人,他離開的時間也不短了,對方肯定不認得他這個“土著”。
果不其然,大媽冷哼了一聲:“什麼驢友,不就是不掏門票瞎逛的嗎!我還不知道你們這種人,年輕輕的,可不能亂去冒那個險啊,玩玩也就罷了,還是命更重要些。”
面對這樣的諄諄教導,魏陽輕笑一聲就扯過了話頭,目光卻遙遙綴在了那群身披白麻的人身上。剛才那一眼,他就看到了隊伍裡一個身材枯瘦的老者,那是他奶奶的親哥哥,也是他的親舅爺,乃是姜家一脈的嫡系正枝,估計這次洗骨就是由他來主持的。當年奶奶雖然對自己很不好,這位舅爺卻意外的挺樂意跟他親近,然而魏陽卻不太喜歡舅爺身上那種陰冷的味道。不管他們想怎麼辦這個三年禮,還是先避開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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