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桑看向他,男人吐了口急奔時落在嘴裡的草屑塵沙,飛快道:“圖戎的包圍圈太大了,他們讓那條瘋狗帕德先是帶人不斷騷擾,等咱們人被消磨掉不少後便開始逼近,現在已經在收縮壓陣了,如果咱們還不撤,隻怕會被他們的口袋徹底兜住,再想撤就來不及了!”英格裡焦慮地看着墨桑,末羯汗王的臉上卻現出一種奇異而難以捉摸的表情。這便是哲勒給予他的的回答,也是圖戎的毫無保留,白狼用上了精騎追擊,用上了重盾齊射,還用上了馬賊的騷擾……他一直想要探尋而不可得的困惑終于向他剝開了最外層的包裹。他手指一分分收緊,忽然大笑出聲:“很好,我很滿意。”78瑪魯一邊聽着砸樁子的動靜,一邊坐在藥爐旁等待着。帳子外面喧嚣尚未停止,帳子内卻悄然無聲。入夜已多時,仍然有許多牧民們的營帳尚未安紮完畢,叮叮當當的敲打聲此起彼伏,熱鬧恍如白晝,這樣的嘈雜絲毫不惹人心煩,反倒生出十分的安定感來,哪怕末羯大軍還在幾十裡外并未撤離,但不必再被人在遷徙途中像趕羊般的驅殺,已足夠讓人感激上蒼的仁慈。瑪魯并不覺得頭頂的蒼穹如何仁慈,他看了看自己的手,火光下的掌心是幹淨的,但指甲縫中尚有未被流水帶走的刺眼血污。從他剛到夏場起,他的眼前便如流水般送來了無數的血肉與白骨,都是他的同族,沒了胳膊的,少了一條腿的,腹腔大開的,不少人剛送到祭司面前就沒了氣——或許還有更多人連他的面都不能見到,便永遠的留在了夏場的路上。人手不夠,藥材也短,瑪魯想到這裡歎了口氣,揉了揉空癟的肚子,他下午吐了許多回,現在肚内連一絲野菜根兒都沒有,等一會熬好了藥,他打算給自己熱點吃的。他靜靜坐了一會,等藥罐發出咕噜噜的起沸聲後,便縮起胳膊,把袖子卷成幾輪,墊在手裡去拿罐子。藥蓋子在白天颠簸時磕破了一個角,過幾天還得找赤裡家的陶匠修補修補。他倒了小半碗藥汁,拿着燈往帳子深處走。圖戎大祭司身體的疴沉無關病理,隻是人生遲暮最自然不過的衰竭,四野最好的醫者對此都會無能為力,但瑪魯依舊是從春天起便準時将熬好的藥水送他服下。“老師,喝藥了。”他小聲說。重病的人不會對他的話有回答,瑪魯習慣性地跪下來,伸手去捏住老人的下颌,準備如往常一樣一點點喂進去,然而手指剛碰到老人的皮膚,瑪魯的手突然痙攣了一下。這種皮膚的冰涼觸感,他如今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少年舔舔下唇,又重複了一遍,這一回帶上了顫音:“查什切老師,我們喝藥了。”一邊說着,他的食指緩緩上移了半寸,放在了老者的鼻子下方。他沒能感受到微風,也沒能感受到熱量。瑪魯把藥碗一點點放在地上,又去拿腳邊的燈,想照一照查什切老師的臉。橘色映暖了死白的皮膚,如今這位教授他天地的老人就這麼無聲地平躺着,老人半年裡瘦得驚人,從灰袍下能看到嶙峋的骨架來,皴皺的眼皮沒能合攏,留出一道青白的縫隙,嘴也微微張着,仿佛還有什麼未能告訴他弟子與部族的谶言。瑪魯已經不怕死人了,他再不會像第一次學念悼詞時躲在老師身後不敢看死者;也不會在冬節時恐懼地看向人群中間的巨大火焰騰起的黑霧,老師說那是魂靈的天路。他看着燈下的老師,鼻子酸得像被人迎面揍了一拳,他該流淚的,可他今天在屍山血海中把眼淚流幹了,肚子裡也空了,現在哭無可哭,吐無可吐。年少的祭司最後放下了燈台,伸手握住老師幹枯僵硬的手指,嘶啞而無聲的張大了嘴,把臉緊緊埋在了亡者的掌心。大祭司去世是大事,瑪魯渾渾噩噩間還記得要去向汗王告知一聲,他站起身來,腳下磕到了一樣東西上,似乎是再沒有用處的藥碗,汁液打濕了鞋面。少年回頭,又向亡者行了個禮,這才走了出去。巡夜的武士都認得他,也不攔着,有熱情的還會問候一句“神使大人忙了一天怎麼還不休息”,他也不答話,悶悶地往金帳方向走。還沒等他到門口出聲求見,從金帳裡就傳出了戈别的破鑼大嗓門:“他要還不肯滾蛋,我現在就去夜襲攆他屁股!”似乎是誰勸了他一句,老武士哼了一聲,“放什麼屁,他現今連手裡最得意的白老鷹都被盾牌打了眼,非得把褲子輸掉才肯撤軍是吧?”“……去他媽的,有什麼好談的,他可再沒有一個妹妹能送來嫁給您……這種時候不拿刀講話,圖戎部的窩囊事就會被那群小白臉們編成歌兒唱上兩百年!”“……哼,哲勒,你真是半點兒不随你父親,瘋狗說的不錯,你能活到現在,是你命大。”這話說得太過了,瑪魯甚至聽見了帳中誰的刀出鞘的聲音,他吓得倒抽了一口氣,往後退時撞到了一名突狼騎的武士。“你怎麼不進去?”那人問。“誰在外面?”金帳中立刻有人出聲。士兵笑着推了他一下,瑪魯踉跄着撞了進去,他一擡頭,就看見宋明晏正在收刀歸鞘,戈别龇牙咧嘴地翻了個白眼,赫紮帕拉和穆瑪喇一人一邊拉着二人的胳膊,皆是一臉無奈。位于正中的汗王毫無表情,既不見怒色,也未有愁容,他撇頭不去看戈别,徑直說:“我會去派人和他談,想來他也該坐下來聽聽人話。”“人話……”戈别冷笑,“被馴養的牲口才懂人話,他可是黑狼。”說完他一用力從赫紮帕拉手中脫出,一甩胳膊出去了。金帳中被沉默占據着,宋明晏抿抿嘴,碰了碰汗王的胳膊。哲勒這才把視線投向門口戰戰兢兢的小祭司:“有事?明天的藥與繃帶我派了賀顔已經送去營地了。”“不,不是藥……”瑪魯很少與這位冷峻的新王交談,此時緊張得目光遊離,渾身出汗,“是查什切老師,他剛剛……過世了。”這個消息對所有人來說不算太意外,大家都是歎氣,握起拳低聲祝禱了兩句,哲勒垂下眼睛靜了片刻後問道:“查什切老師的那位師弟是不是在這裡?問問他是否願意接下繼任的擔子。”宋明晏點點頭:“我會去的。”他轉頭看向瑪魯,目光有些歉然,“一會我便讓還在傷兵營的學徒們去為查什切老師收殓。”金帳内的勇士們還有事情沒有商議完,而這些事情是不沾刀兵的祭司該聽的,瑪魯聽得懂宋明晏言下的意思。他識趣地往後退了一步要出門,忽地又站住了。“汗王。”哲勒擡頭看他:“還有事?”瑪魯咽了口口水,環顧着金帳裡的衆人,他有些畏縮,最終一吸鼻子,開口道:“汗王,您是不是在找一個去末羯談判的人選?”少年聲音抖得厲害,但終究是把話一口氣說了出來,“如果可以的話,能讓我去嗎?”79帳子裡陡地靜了,所有人的視線都停在了瑪魯身上。少年的臉漲紅一片,他往後退了一步,正踩在一根樹枝上,木頭脆裂的聲音都能吓得他一哆嗦,瑪魯求救般看向宋明晏,對方的眼神裡有鼓勵,或者這隻是他的夜晚裡的錯覺。他忽然不退了,落荒而逃的沖動也沒有了。年輕的祭司往前走了兩步,結結巴巴地又說了一遍:“我,我是說如果的話,我想去說服末羯的汗王。”瑪魯預想中的嘲笑與驅趕并沒有出現,汗王也隻是皺了皺眉:“為什麼想去?”“我是圖戎人,也有想要為圖戎安定做的事……”“祭司該做的事是幫着治療傷員,傾聽上天的旨意,而不該正面參與戰事。”穆瑪喇搖了搖頭,“汗王,我去吧,我帶上最精銳的一隊人馬去,哪怕墨桑還有膽子為難,我也能殺出來。”“哎呦獨眼兒,你這是去談判還是去宣戰呢?”一旁的帕德大笑,他話頭轉向瑪魯,“小家夥,我記得你口才不錯。”瑪魯歪着腦袋看了一會馬賊,簌地瞪大眼睛,認出了帕德蓬亂如雜草的頭發:“你是那晚——”宋明晏咳了一聲,打斷了他:“你接着回答汗王的話吧。”瑪魯背在身後的拳頭又握了握,才說道:“我……我不是個稱職的祭司,昨,昨晚我明明推算出今天會是個陰天,結果太陽大得吓人;治病也治不好,今天好多人我都救不回來,如果是老師的話一定……“說到這裡時瑪魯的鼻子又酸澀起來,但他不敢在哲勒面前哭,一滴眼淚都會讓自己功虧一篑,他連忙拿指甲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急急地繼續開口,“但是吾王,也正因為我是祭司,我去談的話哪怕失敗,末羯汗王也不能拿我怎麼辦。就算他殺了我,那麼一個連神都不淨重的王,隻會讓草原上的各部輕蔑,哪怕是傳說裡行事狷狂的蒲伽汗王,他在面對胡耶派來求和的祭司時也隻是将對方趕了出去。我不怕被驅趕,汗王,我在沒做祭司學徒前隻是一個支離山下被母羊喂養大的孤兒,我習慣了被驅趕。”瑪魯不害怕了,縱然呼吸還有些急促,尾音也老是有些滑稽的走調,但他一點兒都不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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