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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第1頁)

風卷了進來,房間内散落的文卷飛了漫天。夏語冰沒有出身,隻是靜靜低下頭來彎腰撿起那些文書,放回案頭。昏暗的燈火下,他一眼看到文卷上方才他改過的一個字,忽然間眉頭便是一蹙,仿佛有什麼劇烈的苦痛襲上心頭——“侍郎公子劉良材酒後用刀殺人”。那一句中的“用”,被他方才添了一筆,改成了“甩”。“劉侍郎可是我們這邊的人,大家正合計着對付曹訓行那老狐狸呢,賢侄可要手下留情,不要傷了自家人情面”——青王臨走時的交代猶在耳側。仕途上走了這些年,大起大落,他已非當年初出道時的青澀剛烈、不識時務。深知朝廷上錯綜複雜鬥争和微妙人事關系,禦使蹙眉沉吟,将凍僵了的筆尖在燈上灼烤着,然而隻覺心裡撕裂般的痛,仿佛灼烤着的是自己的心肺。終于,那支千斤重的筆落了下去,他看到自己的筆尖在紙上刷刷移動,寫下批示:“甩刀殺人,無心之錯,誤殺。判流刑三百裡。”那樣輕輕一筆,就将殺死賣唱女的貴家公子開脫了出去。“夏語冰……你到底算是個什麼東西。”章台禦使放下筆,注視着批好的文卷,有些自厭地蹙眉,喃喃自語。暗格敞開着,一疊疊送上來的銀票未曾拆封,好好地放在那裡——那些,都是各處應酬時被硬塞過來的禮金。章台禦使也算位高權重,各方心裡有鬼的官員們都是不敢怠慢的。雖然他推卻了不少,但是那些青王一黨的人的面子,卻是不好駁回。——“若是這些小意思都不肯收下,那麼便是把我們當外人了。”在暗地裡結黨,準備扳倒曹太師的秘密商榷中,劉侍郎、姚太守他們一緻勸道。青王的手伸過來,拍了拍他的肩,看着他:“收下吧,自己人不必見外——都是一起對付太師府的,大家以後要相互照顧提攜才好。”年輕的禦使想了想,默不作聲地如數收下。以他個人之力、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扳倒曹訓行那巨蠹的——那麼,唯一的方法、就是加入另一方的勢力内,合衆人之力斬斷那遮天的巨手。而那樣斡旋和争鬥中,以自己的能力和地位,要做到那樣的事,又怎麼可能不弄髒自己的手?冷風吹來,地上灑落的二十萬銀票随風而起,在以清廉正直著稱的年輕禦使身側沙沙舞動。-抄起殺手蛇枯槁的屍體,剛掠出窗外,跳上牆頭,尊淵忍不住就是一愣。“你怎麼來了?”看着站在牆上的女子,他脫口低聲問。“嗯。”雨還在下,冰冷潮濕,慕湮的臉色是蒼白近乎透明的,搖搖欲墜,“麻煩師兄了……接着我來吧,我要守在這裡、直到他上朝。”“不行,你身子怎麼撐的住?”尊淵低聲喝止,“這裡有我,你回去休息。”雨水從風帽和發梢上滴落,慕湮擡起頭看着多年來第一次見面的大師兄,眼神忽然間有些恍惚——多少年了……自從離開師父身邊,在黑暗中跟随着語冰追逐盡頭的一線光亮,她已然獨自跋涉了多少年,日夜擔憂、絲毫不敢懈怠。一直緊張到沒有時間關心自己的身體、是不是真的已經到了極限,不能再撐下去。“我、我沒事的……”有些倔強地,她睜着快要墜下來的眼皮,喃喃道。然而拖着腳步踉跄返回禦使府的她、再也不能抵抗身體裡的虛弱和疲憊,話未說完、隻覺腳下一軟、從牆頭直直栽了下去。四、紅蓮夜開好舒服……一定是又在做夢了。隻有夢裡、才會覺得這樣的舒展和自在吧?慕湮覺得自己的身體仿佛失去了重量,在半空中飄蕩。舒适得讓她簡直不想睜開眼睛。眼前有什麼在綻放,殷紅殷紅的一點點,到處都是。桃花……是桃花麼?是雲隐山莊後院裡那一株桃樹吧?依稀間,透過那一簇簇的桃花,她看見了須發花白的師傅的臉,在樹下慈祥地微笑着,看着爬到樹上的束發小女:“别淘氣啦,小湮,快下來!”“師傅,我要吃桃子!”在滿樹桃花間晃着,她覺得喉嚨幹渴,忍不住嬌嗔。“才初春,哪裡有桃子啊?”雖然身為劍聖、對于這個要求雲隐老人也無可奈何,拈須苦笑,伸手招呼,“乖乖的,小湮,該練劍了!”“我要吃桃子嘛……”她不依,在花樹間鬧着,踢下漫天殷紅花瓣,一下子跳下來,蹭到師傅懷裡,拉住他花白的胡子,“小湮渴了,就要吃桃子!”“呀,别拉,别拉!很痛的……”痛呼着撥開慕湮的手,他無可奈何地回答着,“我去找桃子就是,你快點放手。”“啊……師傅真好。”喃喃說着話,昏迷中的女子嘴角露出歡喜的笑,終于放開了扯着尊淵發梢的手,将臉偎過來蹭了蹭,滿足地繼續睡去。“真是的,一睡了就變成孩子一樣。”尊淵有點哭笑不得地看着靜靜睡去的小師妹。蒼白到透明的臉上有一種難得一見的安詳滿足,長長的睫毛在白玉般的臉上投下淡淡影子,眼睛下面有長年缺乏睡眠形成的青黛色。這丫頭……很多年沒有這樣好好休息過了吧?一直過着暗無天日的影守生活,隻怕夜行衣便是唯一的服飾,晝伏夜出的,難怪臉色都變得這麼差。仿佛夢裡又遇到了什麼,慕湮微微蹙起了眉,咬着小手指,睫毛微微顫動。那樣恬靜單純的臉,仿佛會發出柔光來——師傅說的果然沒錯呢,“象小鹿一樣”。掖緊慕湮身側散開的被角,尊淵笑了笑,拍拍她尚自濕漉漉的頭發,站起。“師傅!師傅……”忽然間,靜靜沉睡的人仿佛魇住了,驚叫起來——夢裡的桃花還在如紅雨般紛亂落下,然而她一心仰望着的慈愛的師傅,轉瞬在花樹下化為白骨支離。仿佛有人告訴她:師傅死了……師傅死了!陡然間天地都荒蕪起來,她站在那裡,山莊、桃花、師傅……一下子全不見了,空茫和孤獨鋪天蓋地席卷而來,天空變得黑沉如鐵幕,将她所有前路包圍。她終于覺得膽怯,嘶聲大哭起來:“不要死!”“小湮、小湮!”青白伶仃的手從錦被中伸出來,在空中一氣亂抓,尊淵忙忙地抓住她的手,晃着她,想将她從夢魇中喚醒。“師傅,師傅!”慕湮大叫,然而被夢魇住了,聲音微弱,哭啞了喉嚨,“不要死……别、别留下我一個人……”“好的,好的。”尊淵歎了口氣,将她亂抓的手放回被子裡,“不留下你一個人。”“啊……”慕湮長長舒了一口氣,尚自不放心地緊緊抓着對方的手,翻了一個身,繼續睡去,忽然間睫毛顫了顫,一大滴透明的淚珠從睫毛上滑落,輕輕叫着一個人的名字,“語冰、語冰……”尊淵低下眼睛,看着拉着他的手沉沉睡去的小師妹,忽然間經風曆霜的眼裡就有了一個痛惜的表情,和他淩利如刀刻般的面龐大不相同。不忍心抽出手,他伸出另一隻手輕輕撫摩着慕湮漆黑的發絲,看着她沉睡中才顯得稚氣柔弱的臉,忽然間低低歎息了一聲:“夏語冰,你怎麼忍心啊……”在空桑劍聖大弟子喃喃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那個叫這個名字的年輕禦使,正在帝都的權力中樞裡、卷入了又一波險惡的狂風急流。這一次上朝中,王座底下風雲突變。早朝中,先是大司命出列,啟奏承光帝,說他夜間在伽藍白塔頂上的觀星台上,通過玑衡觀測到太一星光芒黯淡,附耳星大盛,顯示目前空桑王氣衰竭,奸佞作亂;而同時歸邪現于帝都伽藍上空,預示必當有貴人歸國。仿佛是印證大司命的觀測結果,青王适時出列,出其不意地禀告承光帝,皇帝早年在北方砂之國與當地平民女子所生的私生子已經找到。那個叫真岚的十三歲少年、聰慧英武,相者無不稱贊其骨骼清秀、血緣高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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