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嶽父還有心思開玩笑,張越自是平靜了下來,而萬世節本能地又去拿那個瓷瓶,可一倒之後就發現竟是喝完了,這才頹然扔下了東西,随即才擡起頭來笑着說:“就是,又不是貶官,到哪裡不是做官,嶽父的本事到哪裡都施展得開來!等我再幹二十年,我就去嶽父你的地頭開書院去,到時候教書育人,也省得那麼多煩心事!”一句教書育人,讓張越心頭一震,再見杜桢含笑點頭,他心底頓時醒悟了過來。不錯,他未必要等到七老八十才從位子上退下,在京城建了個小書院,在南京再建一個更大的,到時候一家人便在南京那氣候宜人的地方安心住着,豈不是一舉兩得?恍然回首,昔日垂髫已長成有明一朝大事無數,相比靖難北征平亂兵變……宣德四年仿佛算不得什麼,但對于大明天下來說,從這一年開始的一件件大事卻無疑震動天下。藩王庶子以下,自嫡子起世襲降等襲爵。鎮國将軍以下,準事科舉農桑。自南直隸起重新丈量天下田畝。開武舉,析軍戶,重定軍戶勾補之策,南人則于南邊衛所服役,北人則于北邊衛所服役,革除天下軍戶重役,析屯田軍為屯軍,三代後轉為民戶,軍戶應襲子弟悉入州縣衛所武學。差役并入田賦,行均賦役法,洪武年間逃役及逃賦稅者盡皆免除,永樂朝免十之七八,洪熙朝免十之五六,宣德四年之前免十之三四。勸農田墾荒,三年之内免賦,十年之内賦役減半,各鄉村行集社,勵民衆互助耕種。重定商稅為三十稅一,設市榷司課稅,每歲由都察院戶部内閣司禮監會同核查。以漕糧一半行海船裝運。于天津衛、金州衛開市舶司。定神威三衛為海軍,每三歲駕神威艦演練于長江口,南京兵部會守備鎮守觀之,每三歲下東洋西洋南洋。總而言之,從年頭到年尾,再到第二年,整個天下都因為一條條的措施而漸漸震動。好在這些新政之中既有嚴苛的,也有寬宥的,恰是寬嚴相濟,而且對于尋常百姓觸動隻是一點一點深入。好在如今四海升平,北邊的瓦剌和鞑靼都是自顧不暇,藩王雖也鬧騰,可各藩的護衛都已經收了上來,再加上是庶子以下世襲時減等,原本也是和禮法相當,雖說江西的甯王帶頭鬧了一陣,可架不住周王朱有燉第一個上表贊同,魯王蜀王等有賢名的也擺出了謹遵的架勢,又奉诏朝谒賞賜了不少東西,其他藩王眼看胳膊擰不過大腿,鬧着鬧着也就漸漸消停了。對于世家大戶,這震動不可謂不大,尤其是江南的富紳地主們更是如此。然而,當赫赫有名的冷面杜學士被“貶”到了南京的時候,奉命會同李慶一起主持江南清丈田畝事,成了于謙的堅實後盾時,這些大戶們就是有天大的不願,也是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隻是破冰終究是天下最困難的事,從一省到數省乃至于天下,須臾便又過了三年。張越先頭已經從兵部左侍郎遷戶部左侍郎,這一年頭裡遷了戶部尚書。雖說由侍郎而尚書這一步他足足用了五年,但年方三十出頭的尚書,放眼古今雖不知道是否有先例,但至少本朝是絕無僅有。而張越既不在兵部,早先還以張家滿門宿将為由,認為張越該避嫌的聲音漸漸低了,畢竟,張輔解府務,張攸重傷之後在家休養,其餘晚輩雖有官至指揮佥事指揮同知的,終究都隻在一地,不像從前那般在都督府要地。古語說是三十而立,如今張越年過三十,長子靜官也已經十二歲了,習文練武身材颀長,再加上皇帝賜字伯晦,更是讓這位張家長公子顯得異常出挑。這一日張菁出嫁,一身簇新的他在門口迎賓,那些下來的客人卻都會在他面前多停留一會說上幾句話,一個個人卻往往都會問一句年齡幾何,旋即便是意味深長地上下打量,那一雙雙眼睛讓靜官頗有些渾身不舒服。張家一門兩勳貴,張越又是文官,在朝中雖說敵人不少,可友人也一樣衆多,因而這回張越嫁妹,張家的門檻險些被人踩破了。嫁娶原本就是最看一家人脈的時候,武安侯胡同雖說不止尚書府一座宅子,可兩家是同支下的兩房,一家是姻親,自然紛紛行方便。早料到賓客衆多張越家裡坐不下,那兩家都辟出了地方供人休息,就連武安侯府也借了好些家人過來,如此一來,内内外外總算是維持得絲毫不亂。閨閣之中,杜绾在房裡打量着已經全副打扮好的張菁,見其滿臉别扭,不禁莞爾一笑:“怎麼,臨到嫁人的時候卻怕了?”“誰怕了!”張菁皺了皺眉頭,見旁邊的崔媽媽急忙阻止,隻能歎了一口氣,卻又上前輕輕拽着嫂子的衣裳,輕聲說道,“我隻是不想和嫂嫂分開。”“哪裡分開了?房子就置在南大橋靠南面的栅欄胡同,馬車過來就幾步路,再說你的未來相公又是最憨厚老實不過的人,你還怕他攔着你麼?要是不方便過來,使人說一聲,我立馬就過去了,擡頭不見低頭見,到時候你可别嫌我煩。”杜绾怎不知道張菁從小就愛粘着自己,見自己說了這話,她還是眼睛微微有些紅,她便又低聲勸道,“打起精神來,這大喜的日子一副不高興的樣子,不怕他看了心疼?”“嫂嫂!”姑嫂兩個玩笑了一陣,原本有些感傷的氣氛便給沖淡了七分。見張菁還是有些緊張,杜绾少不得又東拉西扯,直到鄭芳菲和李芸趙芬幾個妯娌都來了,她才離開了一會,可走過遊廊就看到靜官正在那兒使勁揉胳膊。“你這是幹什麼?”靜官一扭頭看見是母親,那龇牙咧嘴的表情立時全都收了起來,規規矩矩垂手上前叫了一聲娘,站在那兒連眼睛都不擡。見他這般光景,杜绾不禁想起張越一直說,人家都是嚴父慈母,他們家裡偏是嚴母慈父,你可别一味讓兒子有了敬畏失了親近。可張越畢竟在家的日子少,她哪裡不知道兒子這般正經根本不是怕自己,便讓崔媽媽先去辦事,又緩步走上前去。“又有什麼事?”一聽這話,靜官頓時苦了個臉,好半晌才讪讪開口說:“娘您怎麼知道我有事?”“你肚子裡有幾根蛔蟲,我還會不知道?”杜绾打量着隻差自己小半個頭的長子,沒好氣地笑道,“站得雖然規矩,眼神卻是飄忽不定,一看就是有話說,否則何必如此扭捏?”靜官早知道母親的心裡就如同明鏡似的,什麼都瞞不過去,可終究還有些僥幸之心,這會兒卻死心了,隻得老老實實地垂下頭道:“娘,今天我在門口站着,但凡進來的人都使勁地瞧我,眼神很是奇怪。後來我到内院來的時候,聽見有人議論了兩句,說是小姑姑嫁了,再接下來就是我……娘,我不是想别的,我就是擔心……”身在世家大族,懂事總歸早些,張越杜绾對于兒女都是嚴加管束,從小從道理到實踐一樣都沒落下,靜官又是成天跟着天賜四處跑的,已經俨然小大人模樣。這時候,杜绾從兒子口中聽見這些,本以為是他受到了什麼挑唆,或是生出了什麼心眼,可擔心二字卻把她那些戒備和惱火都打消了去。雖說日日放出去讀書練武曆練,可自己的兒子,她怎麼會不知道?“怕什麼?怕盲婚啞嫁?”看到靜官老老實實點了點頭,杜绾心裡暗歎了一聲,随即就把兒子拉了過來,随即輕輕在那腦門上屈指彈了一下,“你爹的性子你還不知道?要真是想門當戶對,亦或是按照什麼同僚同年世交等等結親,你小姑姑哪輪得到你小方叔叔?姑娘家他既是看不着,我總會幫你好好看看,尋一個真正合意的,有機會也能讓你照面一兩回,絕不會因為那些是你爹親近的友人同僚,就随随便便答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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