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斷腸的詩句,我将它們一一抄錄,疊放在紫檀木的匣子裡,或許這就是我與從嘉之間唯一的剩餘。“庭前春紅逐英盡,舞态徘徊,細雨霏微,不放雙眉時暫開。綠窗冷靜芳音斷,香印成灰,可奈情懷,欲睡朦胧入夢來。”然而我卻清楚,任是他的運筆如何憂傷,神态如何哀惋,我已倦怠。弘冀雖然經常為了宮裡争寵鬥狠的事而煩惱,也免不了對我呼呼喝喝,但也确實踐行他的諾言,護我周全。就連那不可一世的太子妃,也未曾傷我分毫。歲末,有跟我做同樣打扮的宮女來,說太子妃召見。我戰戰兢兢地去了,看見柳眉鳳眼體态豐腴的女子,周身鑲金嵌玉,嘴角的一顆黑痣,稍一牽動,顯得妖媚至極。我見她的次數并不多,最近的一次,我望着不知哪裡來的風筝發呆,她走到我面前,我卻忘了要下跪請安。她的貼身侍女叱責我,卻被她喝止,她笑着贊我的容貌,問我為何出神,我指了指天上的風筝,跪下來說請太子妃恕罪。她走後我仍盯着那風筝遲遲不願将視線挪開。我想我是同風筝一樣的,拴着線,風再大,飛得再高,我始終逃不了。但不知那掌線之人,究竟是弘冀還是從嘉,又或者,是那不可抗拒的命運。将思緒收回來,我聽到太子妃說:“由今日起,你便跟着我。”我吓得頭皮發麻,隻求弘冀能突然出現解了這個圍,長久以來他是救我于水火的那個人,很多時候我對周遭的一切充滿了驚懼和惶恐,惟有弘冀,讓我一想到就心生安定。可是這一次,我就站在太子妃身邊,她說沒有她的命令我半步也不準離開,弘冀沒有來,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不知道是否還能像此前那樣安然地度過每一天。半個月以後我才曉得,弘冀出宮辦事,短則個月,長則一年半載。我的眼淚滴在手指的傷口上,鑽心地疼。那些傷口都是太子妃所賜,半個月來,她不斷地尋着借口打罵我,甚至用小刀在我的胸口劃出一條血淋淋的口子。她捏着我的下巴,罵我小妖精,她說:“你看看你自己,多惡心,連太子都會被你吓跑了……”她那些不堪的話狠狠地刺痛了我的耳膜,我時常夢見自己身處荒野,弘冀站在我面前,目光戲谑而寒冷。金陵的雪下得最猛烈的那幾天,我弄壞了太子妃的金步搖。而事實上我不過是在給她梳頭的時候,将步搖小心翼翼地拿在手裡,然後,它斷成了兩截。我跪在東宮門口的雪地上,隻穿了薄薄的一件短襖。不知道跪了多久,天地都開始變色,旋轉,我胸口上未能痊愈的傷口被寒冷撕扯,仿佛整個人都要裂開。昏迷之前我看到遠處有人影靠近,我張了張嘴,沒說出一個字。醒過來已經是在三天以後,這三天從嘉寸步未曾離開,我不斷地發着燒,口裡喃喃地說些胡話,當我睜開眼睛看到他的時候,他的目色渾濁,雙眼有些紅腫。一股酸澀湧上來,我想哭,想撲進他懷裡好好地哭一場,可我更怕,怕太子妃因此再度刁難,我顫巍巍地看着從嘉,說:“你趕緊離開這裡……”從嘉截住我的話:“放心,一切我都安排妥當了。她這幾天都陪在母後身邊,暫時不會到這裡來。”我想起身,可是手肘剛一用力,胸口撕裂一般地疼。從嘉問我怎麼了,我隻說沒事,慌張地搖頭。但傷口就像解除了先前的麻木,重新活躍起來。血漬慢慢地穿透衣衫,從嘉的表情從憂慮變成了驚恐。他張皇焦躁地命人傳禦醫前來,并且堅持要看我的傷口。我平躺着,從嘉解開我的衣衫。那一刻應有的羞赧或尴尬,我們都找不到了。兩個人紅着眼死死地望住對方,物是,人非,隻剩下痛恨和悲憫,痛恨這些年的苦難,悲憫人事的滄桑。他的淚就一顆一顆砸在我的胸口上,融進血漬裡。他不斷地說霓裳對不起霓裳對不起,他說:“若早知以後的路會是這樣,從一開始我就不該寵你,我甯可你隻是最不起眼的舞娘,隻要你安然無恙,我甯可我從來沒有愛過你,甯可不要你做我的霓裳……”門忽然開了。太醫沒有經過通傳便很貿然地闖進來。因為他幾乎是被人踢進門的,在他的身邊,我看到一臉倦容的弘冀。我和從嘉僵在那裡。後周顯德六年,即公元959年。唐太傅兼中書令楚公宋齊丘至九華山,唐主命鎖其第,穴牆給飲食。齊丘歎曰:“吾昔獻謀幽讓皇帝族于泰州,宜其及此!”乃缢而死。谥曰醜缪。翰林學士常夢錫與馮延己、魏岑之徒日有争論。久之,罷宣政院,夢錫郁郁不得志,不複預事,縱酒成疾而卒。弘冀不會聽取我的任何一句辯解,或者說,他即使知道我與從嘉的清白,但也要耿耿于懷。晚上,他隻是細細地親吻我身體的每一處,然後躺在我身邊安靜地睡去。果真應了太子妃的那句話,他不要我了。那段時間我常聽說弘冀百般刁難一幹與他意見相左的大臣,從嘉也在其中。沒多久,宮外傳來宋齊丘的死訊,弘冀大為光火,他說若不是從嘉進言,他也不至于失掉一個幫手。他捏着我的下巴,眼神淩厲得像射出冰凍的寒箭:“你的從嘉,一副與世無争的姿态,連父皇都被他蒙蔽,遇事總要探探他的意見,他就這樣一步一步蠶食着我的羽翼,總有一天,他會将我也吞了。”我揶揄地笑:“從嘉宅心仁厚,一心隻為百姓的安樂着想,這正是國主欣賞他的地方。至于宋齊丘是怎樣的人,你心裡比誰都清楚。”弘冀冷笑,話語間暗藏殺機:“一個優柔寡斷,一個懷有婦人之仁,憑什麼享用這大好的江山!倒不如讓他們終日吟詩作對,落得清閑,窅娘,你說呢?”我打了個顫:“這江山早晚是你的。”“可我的耐心正在一點一點消散,再等下去,他說不定連龍椅都送給柴榮了。”弘冀吻着我,一邊幽幽地說:“在此之前我以為我最大的敵人是你的從嘉,可事到如今我才明白,我父皇才是我的心頭患。窅娘,窅娘你明白嗎?”因他這一席話,我噩夢連連。沒多久,翰林學士常夢錫縱酒成疾而卒,國主悲恸。随即,在常夢錫彌留之時救治他的那位太醫也辭官還鄉。宮裡謠言四起,人人心中都對常夢錫的死持有懷疑。但誰都沒有看見弘冀将一箱黃金交給太醫的時候,兩個人臉上詭異的笑容。彼時,我在門外,于縫隙中感受到一股陰森邪穢之氣。我将毒藥投在酒壺中,用文火,與醇香的佳釀一起,慢慢地溫。月色輕柔,我在黃金打造的蓮台上翩然起舞,我的腳生來就很小,隻有三寸,那樣的蓮台,她人是根本無法站立的。有煙花破空而起,照亮這座略顯消瘦的皇城。果真是盛宴一場好殉葬。我聽說今天是薔的生日。從嘉呵,我想他必定陪在她身邊,言笑宴宴,我連他最後一面都不能見到了。惋惜之餘我看到弘冀的臉,帶着享受的滿足的笑意,望着我,斟酒的姿勢很像當年的從嘉。舞罷,我走到弘冀身邊,将那壺有毒的酒倒了滿杯,他一杯,我一杯,我們同時引頸,慷慨而盡。我以為我必須這樣做,才能令弘冀放低對我的戒心。可是,弘冀說我錯了。毒性開始發作的時候,他臉上的肌肉陣陣抽搐,他顫抖着手指指向我,他說:“你與我同飲,是因為你覺得這樣做有愧于我。是因為,你愛上了我。”我佯做得意地笑。可笑容那樣牽強,對他的反駁顯得虛弱無力。那就話就像猙獰的野獸,盤繞在我的身體裡。“你,愛,上,我,了。”我不願追究這個問題,是因為我不願承認什麼。我想我是曾經很愛很愛從嘉并且應該此生不渝地愛下去,對弘冀我應該敵視并且厭惡,愛上他我會痛恨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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