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宵衣已至,毒物送抵,不必挂心。另,我已将你聒噪之叮囑據實相告,奈何留不住人,亦留不住心。此信或或早,或晚,或與其同抵,歡喜如你,定不會介懷。欲此處擱筆,然心潮起伏,遂多言一句,送信飛鴿乃我心頭之肉,誠然肥碩喜人,亦切勿烹之,盼速歸。大裴少俠入府後的第一個清晨,小春少俠起得特别早。睜開眼睛時天還黑漆漆的,他懶洋洋打個哈欠,本還想來個回籠覺,不知怎的,就想起了昨日的飛鴿傳書。說也奇怪,幾乎是瞬間的,春謹然就睡意盡消,精神抖擻,騰地起身下床沖到桌案旁,也顧不得寒冷的空氣将單薄衣物下的皮膚打出片片雞皮疙瘩,抓過信箋便一口氣攤了個大開,然後才發現,丁若水竟在小小信箋上密密麻麻寫了許多字。這許多字裡,大部分都在春謹然的意料之中,包括肥鴿的安危。丁若水總是誤解他面對小築鴿子籠時的熾熱眼神,那真不是饞的,就是,嗯,很單純的欣賞。可那句“留不住人亦留不住心”,卻讓春謹然犯了難。他拿着信箋回到床上,一會兒舉起來細細品讀,一會兒放下苦思冥想。丁若水沒留住裴宵衣的人和心,那現在裴宵衣的人已經在了春府,是不是意味着心也……所以說他真是特意來找自己的,不是順路啊!春謹然一把扯過被子蒙住頭,少頃,又覺得悶得難受。待重新将頭露出來大口大口呼吸了幾下後,他又用腿夾住被子,然後開始各種翻滾,前後左右地翻滾,橫着斜着地翻滾,上下起伏地翻滾,以及轉着圈兒的翻滾。直到最後氣喘籲籲,心中莫名的激蕩之情方才緩解,然後,絲絲的甜便從心底泛起來,一直蔓延到舌尖,香香的,軟軟的,就像剛吃了滿口的蜜糖桃花酥。“小翠——”春謹然高聲喚。沒一會兒,丫鬟便來了。被自家少爺跨着被子一派過大年的喜樂模樣吓了一跳:“少、少爺?”春少爺嘿嘿一樂,也不管對方的承受能力,樂完了,忽又壓低聲音:“大……裴公子醒了嗎?”小翠不明所以,但還是有樣學樣也壓低了聲音:“大裴公子已經醒了,正在院内練武。”春謹然眼睛一亮:“快快打水,我要洗漱。”小翠哪敢怠慢,立刻照做。眨眼功夫,蓬頭垢面的春少爺就成了溫文爾雅的春少俠,三步并作兩步來到院内,果見裴宵衣一身勁裝,武功練得正起勁,鞭風飒飒,好不淩厲。平心而論,如果裴宵衣的鞭子不是往自己身上招呼,那一招一式還真是行雲流水,潇灑飄逸,配上男人修長勻稱的身材,絕色的面容,再點綴眉宇間的冷然之情,簡直讓人心蕩神馳。“少爺餓了吧,我這就去看看早膳好沒……”随身伺候的小翠說着就要走。春謹然連忙攔住:“不急不急,我還不餓。”小翠有些為難地看着他:“可是,少爺你流口水了……”春謹然囧,擡手一擦嘴角,果然有點濕。秀色可餐啊。春謹然在心中感歎,對上小翠,卻隻是搖頭歎息:“唉,你不懂。”小翠在心中翻了個白眼,有什麼不懂的,她有時上街買菜,就會碰見這樣的眼神,這樣的人。不就是耍流氓麼,像誰沒見過流氓似的。時候不早,小翠終還是去張羅早飯了。剩下春謹然,坐在回廊裡,眺望佳人,心向往之。裴宵衣說最多隻能在春府待上兩天,昨日算第一天,今日便是第二天。春謹然覺得時間簡直短得隻有一瞬,所以總希望能讓對方有些難忘的體驗。但春府方圓百裡,也沒什麼稀奇的,就是市井小鎮,熙攘街道,廣闊田野,淳樸鄉鄰,春謹然想破頭,也沒想出什麼好主意。如此這般,兩日便過去了一半。裴宵衣終于收了鞭子,明明天氣寒冷,他卻出了滿頭滿臉的汗,走向春謹然的時候,整個人都熱氣騰騰,與他清冷的表情形成有趣反差。“看夠了嗎。”裴宵衣輕巧跳進回廊,淺淡地勾起嘴角。春謹然誠實搖頭:“你是我見過唯一揍人的時候都好看的。”裴宵衣的眼底也染上笑意:“包括揍你的時候嗎?”春謹然磨磨牙,忽地眼神一亮,迅雷不及掩耳從懷裡掏出鈴铛,叮鈴鈴地搖起來。裴宵衣黑線,有些狼狽地恨恨道:“我又沒說要動手!”“防患于未然。”春謹然眉開眼笑,搖得更歡,“多清脆好聽啊。”裴宵衣危險地眯了下眼睛:“你逗狗呢?”春謹然咧開嘴:“我逗你呢。”裴宵衣再不慣毛病,直接上胳膊就勒住了春謹然的脖子,然後一把奪過鈴铛:“沒收了。”春謹然被勒得差點喘不過氣,剛想罵,就聽見裴宵衣的話,便連罵人也不顧上了,着急地喊:“那不行!哪有送出去的東西又往回要的道理!”裴宵衣悄悄放松了點力道,不過仍将人制着:“你說的,我想要随時可以。”春謹然語塞,眼瞅着鈴铛距離自己越來越遠,眼睛都開始熱起來,最後有點難受地低聲道:“那你好歹換個東西給我啊……”裴宵衣心中一軟,不再戲弄,直接讓鈴铛塞回對方衣襟,完後還象征性地拍了兩下:“再随便往出拿,就真要不回來了。”春謹然反應過來被耍了,掙脫開裴宵衣的胳膊,沒好氣地踹了他一腳。裴宵衣心情好,不與他計較,反而道:“等會兒你帶我出去逛逛吧。”春謹然正發愁,不知道能帶裴宵衣幹什麼,去哪裡,乍聽見這麼具體的要求,既松了口氣,又有些詫異:“這周圍就是街道小鋪子啥的,再往遠就是大野地了,實在沒啥好逛。”裴宵衣無奈:“我逛還是你逛?”春謹然終于老實:“你。”“那就别廢話了。”裴宵衣忍了半天,終是沒忍住,擡手揉亂了春謹然的頭發。一如所想的柔軟,舒展了裴宵衣的心。“好不容易才梳整齊的……”春謹然抗議似的咕哝,身體卻奇異般沒半點排斥。裴宵衣意外地下手很輕,揉得春謹然頭上癢癢的,心也癢癢的。驟然風起,吹散浮雪,紛亂了白茫茫院落,迷離了深紅色回廊,恍惚了桃粉色春心。“這不是謹然少爺嘛,好久不見您出來了……哎?這位是?”賣凍梨的小販稀奇地盯着眼前正認真挑選凍梨的裴宵衣,這地界兒陌生人來得少,更别說這麼好看的。“我兄弟,大裴!”春謹然大聲宣布,莫名自豪。小販熱情洋溢:“原來是大裴少爺。我這凍梨個保個又甜又大,您就放心吧!”片刻後,春謹然付錢,裴宵衣拿梨,銀貨兩訖。“哎不能……”眼瞅着裴宵衣吭哧一口咬上去,春謹然想阻止,為時晚矣。裴少俠門牙險些磕掉,一個勁兒抽涼氣。難得見到這麼狼狽的裴宵衣,明明應該盡情嘲笑,可春謹然根本笑不出來:“你傻啊!那凍得邦邦硬你看不見?這東西得解凍了才能吃!”裴宵衣懊惱地瞪着手中的褐色奇梨,恨不能用眼神把它燒成渣。鬼知道這玩意兒還要融化啊!!!如此這般,一個看什麼都新鮮,一個光看對方就覺得新鮮,倒也讓閑逛之旅其樂融融。午飯是在路邊吃的陽春面。春謹然想去酒樓,裴宵衣沒讓,因為太耽擱時間。他的閑适光景有限,不宜浪費,一碗就着寒風的熱面,足以讓人愉悅。午後,二人逛到了郊外,廣闊田野已被白雪覆蓋,分不清哪裡是田,哪裡是路。但是春謹然清楚。他帶着裴宵衣尋到一處田邊茅草棚,積雪厚重,已将茅草棚壓得有些彎,好在草棚堅強,仍屹立不倒。棚内幾把藤椅,透着夏日清涼,與四周嚴寒之景格格不入,卻又顯出幾分調皮。“坐呀。”春謹然用袖子蹭了蹭藤椅上的灰,便一屁股坐下,招呼裴宵衣。裴宵衣從善如流。二人面前,是大片的白皚皚田野。春謹然指了指不遠處道:“那一片就是我們家的地。小時候我最喜歡來這裡玩,尤其是莊稼長得很高的時候,我藏進去,誰也找不到。”裴宵衣聽着,想象孩童時的春謹然,頑皮,狡黠,粉雕玉琢。“你呢?”春謹然問,“還記得小時候的事嗎?”裴宵衣怔住,白嫩嫩的春少爺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又髒又臭衣不蔽體的幼童,牲口一般被親爹娘挂上牌子,拉上市集,供人挑揀。“不記得了,”裴宵衣淡淡道,聽不出悲傷,聽不出快樂,仿佛在講别人的事情,“以前是什麼都不記得,這些年不知怎的,又慢慢記起來一點。”“開心的嗎?”春謹然摸不準裴宵衣的心情,隻能試探性地推測,畢竟愉快的記憶總是比不愉快的更容易被記得。“算是吧,”裴宵衣扯了扯嘴角,望向遠方的眼裡蒙上一層晦暗不明的光,“那時候我好像天天都要被拉到市集上,沒吃沒喝,一站就要站一天,有時候實在太累,想蹲筐裡睡覺,就會被揍。所以我沒有别的念頭了,就希望有誰能趕快買下我,讓我遠離這一切。然後靳夫人就來了,像挑一條狗或者一匹馬一樣,看牙口,看毛色,之後我就跟着她去了天然居。現在想想,怕是托了這張臉的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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