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麼樣呢?”我笑着問他:“你和葉修羽開了房間聊天嗎?”“誰告訴你是葉修羽的?”“不是葉修羽,那房間裡是誰呢?”我朝門口走過去:“還是你要我自己去看?”予舟伸手攔住了我,這是一個保護的姿勢。我看着他眼睛,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想從這雙眼睛裡看到驚慌的神色。我作勢還要再往前走,他伸手抓住了我手腕。我竭力掙紮。他手勁很大,抓着就難以掙脫,我幾乎把自己關節都拗斷,他大概擔心我骨折,把我按在牆上,想要制服我,我擡起腿來踹他,不知道踹在哪裡,他悶哼一聲,抱住了我,把我困在他和牆之間。我仍在劇烈掙紮,混亂中掙出一個手來,聽見一聲脆響,他的動作僵了一下。予舟的側臉上被我甩了一個耳光,漂亮的人連挨耳光都是好看的,仍然是雕塑般面孔,有幾絲頭發散落下來,垂在額前,許多年後我都記得這畫面。“不是你想的那樣。”他又一次告訴我。真是個拙劣的撒謊者,同樣的謊言,竟然用兩遍。我想要嘲笑他,卻一句話也沒能說出口。被酒精淹沒的那些痛苦,如同潮汐一般席卷而來,我彎下腰,跪倒在地,搜腸抖肺地幹嘔起來。真話大概邢雲弼傳染的感冒病毒确實太厲害,我回去之後,大病一場。那天在會所,我醉得不輕,和予舟僵持幾秒,就吐得天昏地暗,連自己怎麼被帶回來的都不知道。隻記得是予舟幫我洗的澡,我腦中的記憶有一大片空白,唯一的一個清晰畫面,是我躺在家裡的浴缸裡,哼着莫名其妙的歌,予舟彎下一條腿跪在浴缸來,跟我說着什麼。浴室的燈很暖,他的眼睛真好看啊。但是我卻這麼傷心。再醒來是一天之後。仍然是高燒,十分難受,腦袋昏沉,腦子裡一片漿糊,燒得最嚴重的時候,我眼睛裡總是水汪汪的,看世界都仿佛隔着一層薄霧。予舟給自己放了假在家,我不太理他,他卻一直守着我,醫生給我抽血的時候,他把我扶起來靠在他身上,醫生出去的時候我說:“予舟,你知道我隻是生病,并沒有失憶,對吧?”他說:“我知道。”我說:“那就請你不要碰我。”人心真是神奇,不過短短一夜之間,我對他的态度便天翻地覆。然而我仍然深愛他,他在我心中仍然有那種毀滅性的重量,那天下午,我從漫長的高燒中蘇醒,看見他坐在床邊睡着了,文件從他手裡滑下去,他安靜地低着頭,下颌骨有着清晰的弧度,光落在他臉上,俊美得如同神祗。有那麼一瞬間,我幾乎想要放棄他。我安靜地躺在床上,耐心地構思沒有他的人生,從在哪座城市定居,到做什麼職業,過什麼生活。然而那些畫面都如同黑白默片,漫長得像一場苦役,光是想到未來的人生裡沒有他,我都覺得味如嚼蠟。我知道我仍然深愛他。我隻是怕了。年輕的時候,很輕易就匍匐下去了,自尊,未來,都是非常遙遠的概念,我隻要眼前,隻要他願意對着我笑,我就把一切拱手奉上。直到站在那扇門外,我才知道我交出的是什麼。他可以肆意踐踏我的信任,摧毀我的人生,他可以輕而易舉捏碎我的心髒,而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因為我愛他,所以他擁有這一切的權利。是我自己親手把刀柄交到他手裡。-天終于放晴的那天下午,醫生過來給我檢查雙肺音,因為我高燒已經退了,隻是仍然有點咳嗽,醫生擔心我肺炎。短短幾天,我瘦了許多,肋骨都根根清晰,以前看書,說人傷心至極,一夜白頭,我想哪有那麼傷心呢,人類總有自我保護意識的。然而輪到我自己,也是一樣狼狽。醫生在聽的時候,我漫無目标地擡起眼睛亂看,無意間看到站在一邊的予舟,他正皺着眉頭看着我那難民般的肋骨,兩人目光碰到了一起。我們都沒有說話。陽光從起居室窗口照進來,空中有浮塵亂飛,他的眼睛仍然冷靜漂亮,隻是帶着一點哀傷。我不知道他也會哀傷。我不知道他仍然對我有如此緻命的影響力,隻是他的眼神裡帶着一點哀傷而已,我就覺得心口撕裂般劇痛,我幾乎想要立刻朝他飛奔而去,我想說我們和解吧,紀予舟,不管那扇門後的人是不是葉修羽,不管我究竟是不是那個你深夜醒來想要擁抱的人,我隻想放過你也放過自己。但我的自尊在撕咬我,我的脊梁從未如此堅硬,我無法彎下腰去,也無法求饒。隻能這樣冷漠地坐着,與他對視着,不會說出一個柔軟的字。“為什麼?”醫生低下頭去的時候,我輕聲問予舟。為什麼這樣對我?為什麼你要裝成這副哀傷的樣子?你的樣子就好像我的冷漠真的能夠刺傷你,就好像我真的是那個能牽動你情緒的人。但我問不出來。我知道答案。我隻能問他我不知道答案的問題。“為什麼要跟我結婚?予舟。”我問他:“如果你想共度一生的人不是我,為什麼要跟我結婚。”是因為我足夠愚蠢,還是因為我足夠順從?還是因為我們在床上特别地契合,而這副皮囊,本身也不輸給葉修羽?他沒有回答我。“這個問題,你以後會知道答案。”他告訴我:“晚上我要出去一趟,衛平會在家裡,有什麼事,你可以叫他。”我回到卧室的時候,他正在換衣服出門,他仍然是不會打領帶,背對着我系着袖扣。肩膀寬闊,一言不發。“如果我說我要離婚呢?”他的動作僵了一下。但是他沒有回頭。“你離不了婚的。”他告訴我:“我們的婚姻沒有法律效力,所以沒法通過起訴離婚。我知道你朋友和老師的位置,也會安排保镖跟着你,從今天開始,你無法離開這座城市。”-衛平作為唯一見證過那晚上的事的人,從那晚之後,我們再沒交談過。我病沒好完,不能哄瑞瑞睡覺,隻能站在門口看着,衛平給瑞瑞講睡前故事,瑞瑞大概是因為我不給他講故事的關系,在生悶氣,衛平連着換了幾個故事,他都說“我不要聽這個。”問他要聽什麼,他又不肯說,氣鼓鼓的,好氣又好笑。好不容易把瑞瑞哄睡着,衛平關了燈出來。“晚上我會來看一次,你安心睡覺就好。”衛平習慣性跟我交代予舟行蹤:“紀總今晚也許不會回來。”我沒有接話。衛平朝客廳走去。“差距那麼大嗎?”他停了下來,疑惑地看着我。“我和葉修羽,差距那麼大嗎?”我問他。衛平也許在所有問題上都會客觀回答,唯獨這個問題,他客觀不了。但我要的就是不客觀的答案。衛平并未如我意料中那樣回答。“林先生和修羽,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衛平垂着眼睛回答我:“對于這個問題,我的答案并不重要。”大概這是最人道主義的答案吧。我啞然失笑,朝卧室走去。“那天在房間裡的,并不是修羽。”衛平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來。“那是誰呢?”我問出口,才意識到自己在為難他:“抱歉,忘了你不能說。”“不僅我不能說,紀總也不能說。”衛平的神色平靜:“事關承諾。”“如果是為了你是因為予舟才這樣說……”“迄今為止,我從來沒有對林先生說過謊。”衛平的眼睛安靜地看着我:“紀總也沒有。”我第一次發現他的眼睛是非常淺的灰色,也許是因為鏡片太厚,也許是因為我從來沒有認真地看過他。“如果林先生最大的擔憂是修羽的話,我可以跟林先生保證,修羽不會回來了。”他頓了一頓,告訴我:“我曾經在國外陪過他一年,我知道,他永遠都不會回國了。”-予舟回來時是淩晨三點。他以為我睡着了,靜悄悄進來,沒有開燈,甚至差點被一張椅子絆倒。他似乎很疲憊,但沒有直接去洗澡,而是悄悄走到床邊,半跪下來來,想看看我睡得怎麼樣。卧室太暗,他輕輕伸手,摸了一下我的額頭,真是從來沒照顧過病人的人,連體溫也确定不了,又在自己的額頭上試了試。我伸出手來,按住他的手,往下滑,捂住他的眼睛。他的眼窩深邃,睫毛在我掌心輕劃了一下,我的心髒似乎都揪了起來。他人生罕有如此順從的時刻,我的手捂着他眼睛,他看不見我臉上的表情,隻能抿着唇等待着,在黑暗中,這一刻似乎如此神聖。“給我一個理由,予舟。”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而悲傷:“給我一個堅持下去的理由。”隻要你說,我就信。“我,”他頓了一頓,然後伸出手來。他的手指輕輕劃過我的臉龐,然後找到了我的眼睛。他也遮住了我的眼睛。我有點想笑,又覺得有點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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