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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頁(第1頁)

她終于慢慢地轉過了身去。見朱八扶住了一個老者。那老者六十左右的年紀,瘦高個。頭發花白,身穿件鴉青色的緞面暗紋袍子,手上拄了根黃楊木的拐杖,正在朱八叔的攙扶下,朝着自己慢慢而來。繡春很容易就能在他那張幹瘦的臉上尋到自己父親的影子。但是眼前的這個老頭,顯然又與自己的父親完全不同。他花白雜亂的眉,眉心處即便沒有皺眉也停着的川字紋、深刻的眼窩、高挺的鼻梁,以及生在嘴唇兩邊的那兩道深深法令紋,無不顯示出了他的苛刻和嚴厲。他走過來的時候,她悄悄往後退了些,略微側過了身去。老頭子并未留意到她。&ldo;我聽大友說,你腰疼的老毛病又犯了?&rdo;經過身畔的時候,繡春聽見他對着朱八叔這樣道。&ldo;承蒙您記挂,都已經好了!您别擔心。&rdo;朱八叔的感動溢于言表,小心扶着他繼續往裡,&ldo;我領您進去坐。&rdo;繡春目送那倆進了後頭的一間屋子,便繼續做手上的事,卻開始有些心不在焉。片刻之後,等巧兒送完茶水回來了,問她:&ldo;巧兒,老太爺怎麼了?瞧着身子不大好?&rdo;巧兒歎了口氣,道:&ldo;本來是好的。就這兩年,慢慢開始不行了,晚上睡不着覺。這才把藥堂的事漸漸交到三叔公這些人手上幫着幹。不過我跟你說,老爺子雖然不大管事了,腦子可還靈光得緊。上回三叔公給他報賬房出來的月賬。剛念完,老爺子就說錯了,叫打回去重新算。賬房裡管賬的夏三爺熬了一宿重新做,你猜怎麼着,竟然真的出了錯……&rdo;繡春微微笑了下。片刻之後,趁了起身的空當兒,見衆人都忙着各自手頭的活,并未留意自己,便悄悄往後頭去,蹑手蹑腳地躲到了門外,側耳聽着裡頭的說話聲。不知道他們前頭在說什麼,隻她剛靠近,入耳的話便讓她心中一跳。說話的是朱八叔。隻聽他道:&ldo;老太爺,我打年輕那會兒就替您做事,知道您,是個外冷内熱的性子,從沒虧待咱們這些老人半分。您對外人尚如此,何至于要那樣苛待自己的親骨ròu?如今趁您來了,就算您不愛聽,我也要倚老賣老再勸您幾句。您就松松口,叫老葛去找找,把二爺找回來吧!您脾氣倔,那二爺也倔,一晃這麼多年沒消息。老太爺您嘴上不說,心裡難道就一點兒也不想他……&rdo;啪一聲,似乎是茶盞重重頓到桌上的聲音。&ldo;别跟我提這孽子!&rdo;繡春聽見老頭子的聲音随即蓦然而起,滿含了怒意,&ldo;他就是死在外頭,我也不會有半點傷心!&rdo;一陣沉默後,朱八的聲音再次響起,似乎帶了點哽咽。他道:&ldo;老太爺,您這話也就是騙自己了。我曉得您,這些年一直都在等二爺他回來。他卻一直沒回來,您也一年年的老了。等您百年之後,這偌大的家業,你交給誰能放心?現如今幫您做事的人,我人輕言微,也不好說什麼,但到底如何,老太爺你自己心裡跟明鏡似的。就算不顧父子之情,為了金藥堂仨字,你也要把二爺找回來啊……不就是開口一句話的事麼,有什麼拉不下臉的……&rdo;再一陣沉默。半晌之後,繡春聽見老頭子長長歎了口氣,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他終于道:&ldo;好,我就聽你的勸,叫大友去找他回來……&rdo;朱八似乎松了口氣。外頭的繡春聽見這一句話,心中也湧出了一絲難以言明的滋味。隻是她還來不及品味這種滋味,便聽裡面的老頭子又加了一句話。他說:&ldo;若是已經生出了孫兒,把孫兒帶回來。至于那個女人,我絕不會認那樣一個兒媳婦!倘若當初不是她使出狐媚手段勾走了我兒子的魂兒,他何至于會幹出這樣大逆不道的事!&rdo;~~繡春沒再繼續聽下去了。她默默地轉身離開。她能夠理解老爺子對于自己母親的偏見和恨意。也有過心理準備,隻是沒想到,他竟然固執到了這樣可笑的地步。聽他最後一句話的意思,難道他到現在還覺得他的兒子陳仲修之所以遲遲不歸,就是少了他張開金口的一句召喚嗎?更何況,理解歸理解,真聽到那種懷了深刻仇恨般的話從他口中出來,她還是忍不住有些氣惱。雖然沒看到他說話的表情,卻可以想象他當時咬牙切齒的模樣……歲月并沒有讓他變得明智豁達。自己的祖父,他是一個固執高傲、剛愎自用的老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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