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天,等頭上的雨停下,天空放了晴,他才又一次張開了嘴巴,蔫蔫的發出了一聲微不可聞的“汪”,然後,眼淚吧嗒吧嗒在自己的手背上,聲音越發委屈:“汪汪。”陸行州撐住雨傘的手臂此時略微抖動一瞬,顯然也是慌亂的。此時天上已經沒有了雨,傘頂幾縷透明的水滴子順着傘骨往下淌開,落在肩上,被他皺着眉頭一點點拍開,沒留下半點聲響。姚之平站在身後眨眼思考,許久之後恍然大悟,想着,自己這位老同學竟也到了心疼人的年紀。他是與陸行州一道來的。在家中等候多時未見人影,索性踹上一張大紅票子出了門來。姚之平乍一看見陸行州,臉上便顯得格外開心,腰間挎兩把雨傘,舉起手中一隻肥大的老母雞,還有一瓶黃酒,腳下生風,香氣也似飄了好幾裡。可陸行州卻并不如想象中愉悅。他在初為人父的喜悅褪去後,看清的是自己與親生兒子之間八年無法跨越的距離。姚之平望着沈黎的腦袋,再回頭打看陸行州的神情,難免為他心生唏噓。畢竟,自己與姚村長之間是沒有這樣傷春悲秋的機會的。他們生而是這世間一對平凡的父子,哪裡能經得起這樣輕言細語的精細。可姚之平卻依然熱衷于開解,他擺弄自己手裡的半瓶老黃酒,試圖推心置腹,開口說話像是帶了些許淳厚:“老陸,教孩子的事情咱得慢慢來,不能光顧着發脾氣,你看你是做老子的,就得有個老子的樣,這世上哪有一頓打解決不了的事情?”沈黎聽見姚之平這一句豁達的“開解”,蹲在原地頓覺汗毛乍起,他把眼睛睜得滾圓,猛地從地上站起,抱住懷裡兩隻奶狗,拔腿便沿着腳下的土路往外跑。姚之平不知自己這句肺腑之言到底是哪裡出了毛病,他對于城裡人的興緻一向磋磨不透,就像他磋磨不透他過去心心念念的楊茉莉。可三十二歲男人的委屈來勢洶洶。姚之平回到家裡,低頭坐在屋外幹淨的空地上扒雞毛,任由院裡那兩隻老黃狗把身旁的雞毛追得四散紛飛,泥土混上腳邊的血沫星子,像極了他此刻忐忑不安的心情。好在不多時,陸行州終于帶着妻兒回到了院裡。姚之平低着腦袋幹活兒,等拔光了雞屁股的毛,才開始仰着脖子,打看那頭沈妤臉色通紅的模樣,再低頭瞧向自己手裡的老母雞,雙眼一愣,心中的委屈不禁化為憐憫——都不容易,這些拖家帶口的可憐人們,看似光鮮亮麗,可誰的日子不是這一地雞毛蒜皮呢。陸行州一路走來沒有說話,直到将沈妤送回屋才重新走到院裡來,他将身上的外套脫去,手裡拿着一盆未擇完的菜苗,在姚之平身邊尋了一處地方坐下,低頭,将白淨的襯衣袖口摟至手肘,露出裡面白色的胳膊,手指細而纖長,皮膚晃眼得像個姑娘,皮下幾縷青筋卻隐隐透露着戾氣。姚之平沒有見過陸行州這副沾滿人間煙火的模樣。陸行州的臉大抵還是當年學校裡的模樣,可他的眼神卻已經不再純淨無欲。在姚之平心裡,他見過資本主義的腐朽,體驗過女人浴後咯吱窩裡的清香,甚至沉迷過性事,放逐自我,已然成為一位再普通不過的男人,然後一如常人,為子女操心勞累,随着年紀的增長備受嫌棄。他的想法來得洶湧澎湃,思緒綿長,以至于沒能聽見院門打開的動靜,直到他那位出外打工多年未歸的堂姐邁步走到面前,他才擡起頭來,看着眼前的人影,張張嘴巴,一時不知作何言語。姚之平的堂姐是遠房抱來的,堂姐不需要有姓名,她自小沒有爹娘,早年被過繼到獨身多年的二奶奶身邊,連個手續也沒有,在一頓家裡人的飯菜後,她便成為了姚家的女人。千禧年春節,堂姐偷爬上村口大平頭的拖拉機離開,她走的決絕,像她來得突兀,之後再沒回來過。姚之平上學那會兒二奶奶還沒糊塗,她讓他帶着十幾斤的熏臘肉去看她。姚之平于是站在北城燈紅酒綠的會所門口。他腳邊是随意扔下的泛着腥臭的避孕套,他身上的煙味濃重,有熏肉的,有火車上乘客的,也有空氣裡漂浮的。他想自己或許該說些什麼,可說些什麼呢?姚之平站在彼時濃妝豔抹的堂姐面前,想到了陸行州,他們三個,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一個在看不見的塵埃裡。陸行州放下手中的菜苗,擡頭看見姚之平的堂姐眼神有些意外。他或許沒有想到,那些酒吧中霧裡看花的故事原來也并不全是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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