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經黑了,海良宜走到宮門口,已經氣喘籲籲。他擡袖拭着汗,看見站在轎子邊等待他的姚溫玉。姚溫玉來扶他上轎,他坐下了,在姚溫玉将要放下簾子時,對姚溫玉說:“元琢,我有一樁心事未結,你明日就替我跑一趟蕪城,今夜就收拾行囊吧。”幾日後再次上朝,太後已經免了海良宜站立。但是她越是這樣禮賢下士,越意味着她對海良宜的不滿正在加劇。因為這幾日都察院的言官齊心協力,共同将韓丞罵得體無完膚。要求公驗韓家子的呼聲随之高漲,這股緊緊簇擁着海良宜的浪潮正在迫使太後讓步。太後夙夜難眠,她的猶豫不決讓韓丞陷入了絕地,韓丞也逐漸回過味來,這是要太後借刀殺人的意思,隻要自己不堪重負,死于罵聲,太後便可以立即扶持韓家子登基,杜絕韓丞謀權的可能。等到了那個時候,她就能專心與寒門對峙,不論是冷置海良宜,還是更換内閣元輔,都能辦得比此刻有餘。韓丞不肯就此罷休,把到手的權貴拱手讓人,他就是熬,也要熬死海良宜!“如今局勢不穩,東北的離北虎視眈眈,東邊的中博蠢蠢欲動,内閣若把儲君一事一拖再拖,沒有新帝,難道天下以元輔馬首是瞻嗎?”韓丞在連日的唇槍舌戰裡已經鬥得滿嘴起泡,他猛然揮袖,說,“我看元輔聚集群黨,阻撓立儲,就是其心可誅!”“你含血噴人!”岑愈身為言官之首,厲聲說,“立儲一事連日商議,指揮使遲遲不肯公驗皇嗣真身,到底是誰在阻撓立儲?先前天下歸心,若非指揮使執意圍捕定都侯蕭馳野,阒都怎麼會陷入如此境地!若要問責,你首當其沖!”“好啊!”韓丞一聲冷笑,指着岑愈,“蕭馳野刺殺先帝,我身為錦衣衛指揮使兼任八大營總督,圍捕此人天經地義!你說我辦得不對,就是說他行刺一事做得對!你與蕭馳野、沈澤川倆人私交不淺,岑尋益,刑部也沒查到你頭上嘛!孔泊然,你們倆人不愧是同窗好友,我韓丞羨慕得很!”孔湫面上浮現怒色,他說:“你胡亂說什麼?蕭馳野到底有沒有行刺先帝一事還在查辦,就憑你韓丞空口無憑,刑部幹脆不要幹了。再者我們私宴小聚,你韓丞不在場麼?你也吃了不少酒!”韓丞說:“我是錦衣衛,随時聽記就是本職,你們重臣私聚,我若不到場,如何能聽得确切?我已叫人把那夜詳談的事情全部謄抄給了太後,我清白啊!你們敢麼?”潘祥傑前頭受過蕭馳野相助,近來在朝上一直夾着尾巴做人,生怕被牽扯進去。韓丞又正權勢滔天,指哪兒他就去哪兒,見着他們又吵了起來,嘴唇翕動,往後小退了幾步,沒敢插話,打定主意要當個縮頭烏龜。幾方逐漸罵上了頭,岑愈嘴皮子最了得,把韓丞罵得裡外不是人,就算韓丞想要忍,這會兒也氣沖五髒,指着岑愈的手使勁抖。但是他仍然保持着清醒,兩眼一閉,滑跪在地,豁出去似的大哭起來。“太後!”韓丞伏地痛哭,“太後!臣心如月,皎皎潔潔!圍捕蕭馳野是我的錯,行刺先帝是我的錯,連如今儲君無人也是我的錯!我本為臣,甘願為君死,甘願受君罰!有罪,便都是我韓丞的罪!是殺我一人,還是殺我一家,主子怎麼判,我就怎麼受!”孔湫覺得此人厚顔無恥,當即擡手摘了烏紗帽,說:“我恥于跟此等小人同列!若是皇嗣不能公驗真身,這個官,我孔泊然不做也罷!”太後霍然起身,掀開了珠簾,冷冷地把他們挨個掃視一遍,最後落在韓丞身上,說:“朝堂議事,你哭什麼?站起來!”随後又看向孔湫,“你好歹也入了内閣,算是次輔,是主持國家朝政的人,動不動就以罷官相逼,是要威脅哀家就範,還是想要沽名釣譽,你自己心裡最明白!哀家自從代行天子之權以來,事無大小,皆要詳細詢問内閣,有什麼事情說不明白?你非得這般步步緊逼!”群臣皆跪。“先祖定下後宮不得幹政的陳條,哀家三番五次僭越,本已愧面先祖。此次建恒突然病逝,若非你們屢次哀求,哀家哪裡肯再來這前朝主事?如今沒有皇帝,哀家膝下無人,不過是個孤寡婦人……”太後說到此處,眼含熱淚,“光誠爺在時,何曾叫哀家受過這等委屈?!”韓丞似是被帝後深情所動,伏地掩面啼哭不止,說:“光誠爺在時,臣也不曾受過這般的對待。我深知自己是個鄙薄膚淺的人,不過一介武夫,不敢同内閣諸位大臣相提并論,更不敢與元輔皓月争輝,我是對李氏忠之切,愛之深,才敢把皇嗣還送于朝。元輔,何至于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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