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車站到城裡不到兩裡路,石頭趕的大青騾子車沒幾分鐘就進了北城門。今天正趕上五月十三城隍廟會,城裡人山人海好不熱鬧,翠兒沒心思逛廟會,和石頭一左一右坐在車頭高聲喊着:“嗨——,躲車喽——,躲車喽——。”
灤州城有東、西、南、北四座雄偉的城門,東為迎輝門,取迎太陽光輝之意,西為豐城門,取皇恩降至五谷豐登之意,南為朝陽門,取面南向陽安撫萬民之意,北為拱長門,取合掌敬北鬥政通人和之意。城門外設月城,月城内開設四坊、建四廟,東為興仁坊,建白義庵,供白娘子;西為遵義坊,建文昌廟,供文昌帝君;南為循禮坊,建關帝廟,供關公;北為廣智坊,建真武廟,供龜蛇二神。城内建貫穿東西和南北兩條大街,與四門相通,在兩條大街交彙十字街口全城最高處,建起了一座上下三層兩丈多高的鐘鼓樓,站在鐘鼓樓上整個灤州城盡收眼底,還能鳥瞰城北的延綿不斷的京榆鐵路和城東浩浩湯湯的灤河,仰望城南巍峨雄偉的研山,因此人們将鐘鼓又俗稱為“閣上”。
說是古城,可灤州城一點都瞅不出古來,城裡城外那可是一水兒的時尚建築。城裡和車站、碼頭四周商埠、客棧、戲樓、茶樓林立,大小商号鱗次栉比。百貨店有“華盛公”、“全盛恒”、“惠遠号”——;雜貨站有“德元昌”、“興順合”、“金生利”——;糧棧有“德元成”、“瑞興昌”——;開燒鍋、當鋪的有“永興隆”、“德記當”——;平日裡最紅火的要算是飯莊,有“鴻賓樓”、“德勝樓”、“鑫昌飯莊”等大小飯莊幾十家;當然也少不了在日落之後才紅火起來的大大小小妓院和暗藏在街裡的窯子、暗門。此外,有當鋪、中藥局、書局、裝裱鋪和時髦的西醫院、西藥店還有賣鋼筆鉛筆和牛皮本子的文具店等商号;前不久,在北城外最大的“同樂園”戲院旁,竟開了一間隻供外國洋人進出的舞廳。城内外常駐的客商多的時候能達到兩三千戶,聚集人口達十萬多人,在冀東乃至華北、東北一帶是名副其實的商貿重鎮。
那個年頭信息不發達,各地就采取定期辦集市的方式進行商貿交流,灤州城每十天裡就有六天集市,每逢集日,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城外十裡八鄉的百姓趕牛車、挑扁擔、騎毛驢、背口袋、挎籃提筐的趕來,用自家的糧食、蔬菜、柴草、瓜果來換取所需的洋油、洋火、洋蠟、電燈泡,還有服裝鞋帽、魚肉副食。尤其是那些流動小販的挑子裡有婦女喜歡的洋胰子、雪花膏、胭脂水粉、針頭線腦等玩意。逛到饑腸辘辘,可以吃北街孔廟胡同的王記大刀煎餅、西街城隍廟前頭的李大麻子切糕、宋記一兜油包子還有小南街的老何家“蛤蟆吞蜜”火燒,其它沒有牌号的小吃攤數不勝數,一兩個大子兒就能讓平日裡缺油寡水的孩子們大飽口福。一年四季裡還有各種名頭的廟會,農曆四月二十八紫金山藥王廟會,五月初五橫山大開覺寺廟會,五月十三日、十月一日城隍廟會,六月十三龍王廟會,七月十五真武廟會,十月十五娘娘廟會——。北至山海關,南至京津唐,甚至遠至關外錦州、營口,口外熱河、赤峰,各地商販争着搶着來趕灤州的廟會,尤其城隍廟會每次十五天,煙焰漲天,鐘聲不絕,場面大的讓見過世面的京城人都會刮目相看。
今天有當說客的重要任務在身,翠兒沒有心思觀景,她坐在車上一路催促着石頭興沖沖地穿過熱鬧的北關趕往南關,可還是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原本不到半個時辰的路,今天竟一路堵得一個多時辰才趕到城南的虞家,她讓石頭把車上的半口袋玉米面、一小布袋小米還有從街上順手買的兩大塊豆腐先放到虞家,自己則快步進到虞先生的私塾學堂。
剛一跨進學堂院門翠兒就看到,三歲多的榮兒正乖乖地坐在教室門口外的小木凳上安靜地聽着屋裡的爹爹給學生們講課。頭兩回買焖子時翠兒見到過圍在大媽身邊的榮兒,便上前抱起榮兒逗着說:“你咋兒在這兒?不跟着大媽啦?是不是想跟爹爹上課學知識呀?”
乖巧的榮兒也沒認生,撅起小嘴兒說:“爹爹講《龍文鞭影》呢,我一點兒都聽不懂。我大媽鬧瘟病了,怕傳上我,這兩天隻能跟爹爹。”
翠兒眼珠一轉計上心來,她抱着榮兒鼓起勇氣大膽走進教室,沖着正在認真講課的虞先生鞠了一躬,然後紅起臉大聲說:“虞先生,我是車站前通達貨棧的,叫翠兒,我爹找您有事商量,我先帶榮兒過去,你下課就過來吧。”說完,再深鞠一躬抱着榮兒轉身跑出教室。
突然被打斷的士臻剛“哎,哎”兩聲就發現翠兒已經抱着女兒跑沒了影,有心追出去想攔住她倆,可面對眼前十來個正上課的學生也隻好作罷。士臻倒是聽大哥大嫂說起過那個愛吃虞家焖子又豪爽仗義的通達貨棧吳老闆,也見到過在教室外偷偷聽課的這個俊俏姑娘,但榮兒猛地被并不大熟悉的外人抱起,心裡還是直敲小鼓。他無心再上課,草草結束了正津津有味講給學生們的《龍文鞭影》課程,布置完下午的作業,給學生們放了下午半天假,再趕回家和正在粉房裡忙碌的大哥打了聲招呼,就匆匆穿城而過趕往車站,一到站前小廣場,他就氣喘籲籲焦急地向四處尋找通達貨棧。
小廣場西南角那個惹眼的寫着“通達貨棧”四個腥紅大字的牌匾讓士臻眼前一亮,走到近前看到貨棧院門口兩旁門柱上有些破舊的對聯讓他禁不住又搖起頭。還沒進院,就聽到院裡面傳出一陣陣歡笑聲,進到院裡,隻見榮兒正騎在一個身材魁梧肥頭大耳看上去有五十多歲的中年人肩頭,兩隻小手緊緊抓住他一對厚厚的大耳朵,中年人正前一腳後一腳地跳着大秧歌,一個俊秀的女人還有那個叫翠兒的俊俏姑娘正一前一後,一邊護着榮兒一邊跟男人的步子吆喝着,“拉大鋸,扯大鋸,姥姥家,唱大戲。今兒搭棚,明兒挂彩,羊肉包子往上擺,不吃不吃吃二百——”
看見士臻,榮兒張起小手奶聲奶氣地喊起來,“爹爹,爹爹――。”
士臻忙上前一步,先雙手抱拳給男人深深行了個大禮,然後客氣地說:“您是吳老闆吧,在下虞士臻,小女給你添麻煩了。”
“吆喝,是虞先生,久仰久仰!”大坎兒雙手護着騎在自己肩膀上的榮兒,熱情地和士臻打起招呼。
翠兒上前搶過話說:“虞先生好,快進屋,我媽把酒菜早就備好了。”
不明就裡的士臻有些慌張,連聲說:“這,這,初次見面,太唐突了。”
肩上扛着榮兒的大坎兒樂着說:“唐突個啥,到飯口就得吃飯。”
初來乍到有些拘謹的士臻一邊把榮兒從大坎兒肩上搝下來,一邊怪罪說:“快下來,别把你爺累着。”
“不妨事兒,咱爺們的腰闆壯着呢。”大坎兒一邊樂呵呵地用拳頭鑿了鑿腰眼兒,一邊對士臻說:“進屋,咱爺倆整兩口。”
士臻正想找詞兒拒絕,榮兒拽着爹爹的胳膊一蹦一蹦地喊了起來,“大大給俺買了蛤蟆吞蜜,咬一口吱吱冒油,可香了。”
孩子的話把在場的人全都逗樂了。“蛤蟆吞蜜”是灤州城裡有名的小吃,剛出鍋酥脆的火燒夾上肥瘦适中的涼豬頭肉片,一口咬下去那叫一個香。
“别叫大,叫爺。”士臻嗔怪地制止着女兒。
“就叫大,我讓叫的,我就稀罕有這麼個小俊閨女兒。”大坎兒樂着又把榮兒抱了起來。
“那我呢,有了小俊閨女兒,是不是就把我給甩一邊兒啦。”翠兒上前一把揪住了大坎兒後腦勺像條豬尾巴一樣的小辮子狠狠拽了起來。
“哎喲喲喲,我的小姑奶奶,快撒手,快撒手。你是我家的小祖宗,中了吧。”翠兒還是拽着大坎兒的小辮子不放手,大坎兒像頭老牛似的被翠兒牽着直轉圈兒,“小姑奶奶,别拽啦,再拽你爹就真絕後啦。”
翠兒娘跟上前狠狠地給了翠兒脊梁骨上一巴掌,“快撒手,當着虞先生别沒大沒小的。”
士臻隻得跟一家老小逗着樂着進了裡屋,炕桌上早已擺上了四個菜碟,煎小鹹魚兒,壓豬頭肉,炸花生米,拌白菜挺,炕桌東西兩邊各擺着一個小酒盅。桌邊放着一個盛滿熱水的瓦盆,盆裡燙着一個錫酒壺。大坎兒脫鞋上炕盤腿坐在炕桌東側,沖着站在門口翠兒娘使了個眼色說:“去,再搝個鹹鴨蛋來,咱爺們就好這一口。”翠兒娘心領神會,這是讓她看好竈台上的白面幹糧,别一不留神兒讓石頭給叼了去。
“别,别忙活了大嬸兒,我吃過了。”士臻話一出口臉就跟着紅了起來。今年年景差,粉房的進項比往年少了四五成,士臻的私塾掙不到多少有時還要倒貼些錢,前些日子又趕上大嫂得瘟病看了幾回大夫,幾乎花去了家裡所有積蓄,這些天虞家吃了上頓沒下頓,幾乎要揭不開鍋,刮着面缸底兒做出點吃食兒哄着榮兒每天能吃上兩頓幹的,虞家哥倆這幾天除了喝碗野菜稀粥就沒能吃上口像樣的飯。
“啥吃過了,吃了也得陪着叔再喝口。”大坎兒一眼就看出士臻的窮酸相,手一揮逼着士臻上炕,随手拿燙好的錫壺,給倆人人的酒盅倒上酒,“來,咱爺兒倆走一個。”說完,自顧自地先一口把酒灌進肚。
原本拘謹的士臻在熱情好客自來熟的吳老闆面前有些手足無措,此時還不知吳老闆請自己進家座客的這一舉動到底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可礙于面子又不能拒絕,隻得狠狠心脫鞋上炕盤腿坐在大坎兒對面,雙手端起酒盅,仿着大坎兒的樣子将酒一口倒進嘴裡,火辣辣的燒酒瞬間讓他的臉燒紅起來。大坎兒喝酒圖個爽快,先敬三盅又碰三盅,翠兒娘的鹹鴨蛋還沒拿來,桌邊爺兒倆就已經六盅酒下了肚。士臻本來沒啥酒量,餓空的肚子裡猛地灌進去一兩多五六十度的燒酒一下子就上了頭,眼神發呆,舌頭也發了直,悶在肚子裡的話不自覺地向外倒了起來:“吳老闆,在下隻是個落破學子,手無縛雞之力,承蒙您如此擡愛,實在慚愧至緻。”
“咳,你就别整這些個酸詞兒啦,咱是個大老粗,聽不懂。”大坎兒用手摸着亮腦門大聲說:“我吳大坎兒走南闖北幾十年,狐朋狗友認識不少,可是就缺個能識文斷字的文明人兒,能交上你這麼個文明人兒朋友是俺大坎兒的福份哪。”
“豈敢豈敢。”酒壯慫人膽,士臻漲紅着臉忽然發問:“敢問貴府大門上挂着的那幅牌匾是哪位名家題寫的?遒勁有力,氣度不凡,好書法!”
“噢?你也說這字好?!看樣子咱是真得着了。”大坎兒樂着說:“不瞞你說,那是咱這貨棧開業的第二天一大早,院門口倒着個餓昏過去的老頭,翠兒他娘發善心給他灌了兩口稠粥緩了過來,老頭說無以報答,隻會寫兩筆字兒。咱貨棧正好缺個招牌,就借來紙筆讓他寫下了通達貨棧這四個大字。說實話,隻給老頭塞了倆蛤蟆吞蜜,刻牌匾倒是花了咱三個大子兒。沒成想咱這些大老粗哥們兒誰見誰說這字好,瞧着敞亮,氣派。哈哈,原來俺大坎兒是遇到高人啦!來,再走一個。”說着,大坎兒端起酒盅又一飲而盡。
“嗯,果然是有隐世高人哪。”士臻順從地端起酒盅喝下去,然後又不解地問:“那,院門兩側的對聯又是誰寫的,怎麼顯得有些稚拙?”
“咳,那是過年時翠兒照着車站門前的對子照貓畫虎描下來的,每年過年翠兒這丫頭不讓去街上買非要咱個寫,隻是紅紅彤彤的圖個喜慶,那幾個歪瓜裂棗的字兒也知不道啥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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