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說,“這件衣服,還是當年杜妃親手縫制的,她和你那個吃不飽了不管事兒的娘可不一樣,她身子骨弱,眼睛也不好,一年到頭連一個荷包也繡不完。”我被震驚了,下巴掉了下來。然而我爹像是沒有瞧見我的醜樣子,他繼續說,“這件衣服,她繡了多久,李芳,你還記得嗎?”“是,奴婢記得。”李芳走過來,把那個裝着杜貴妃繡的我爹穿過的現在又小心翼翼疊好裝起來的袍子的盒子遞給我,“一共繡了三年八個月零十六天。”我爹輕輕感慨,“是呀。”李芳就在我面前,他那張慈祥的圓臉此時看起來,竟然帶着一點讓我毛骨悚然的微笑。我爹還說,“她很小的時候就跟着朕,曾經對朕很好,這一轉眼,也二十多年了……,承怡,今天是她兒子的好日子,你就把她自己繡的袍子給羽瀾送過去吧,讓他今天拜堂的時候穿。”我僵着手指,小心翼翼的把那個盒子接過來,沒有再說一句話。我覺得我的後脖子都要冷的發抖了。然後我爹又加了一句,“李芳,杜皬多久沒來西苑了。”李芳回答說,“回皇上,是一個月零三天。”“這麼久了。”我爹從旁邊的紅木架子上扯下另外一件袍子,披在身上,“怎麼,内閣不讓他當家了,他跟朕鬧脾氣了?”李芳說,“哦,不是。杜閣老身體不好,聽說最近走路都要人攙扶了,耳朵也聾了,眼睛也花了,連家人和他說話都要在耳邊大聲喊,所以這幾天他隻在家中養病,沒有到處走動。”我爹打開紫檀經舍的大門,外面朗朗乾坤,經舍内卻是涼風習習。我爹眯着眼睛看着他面前巍峨大正宮的黑瓦朱牆,還有直插入雲端的滴水檐,他說了一句話,“李芳,你從酒醋面局的地窖裡面拿一壇百年老窖出來,叫杜皬和他那個不争氣的兒子進宮,陪朕喝幾杯。”我想,我終于知道我脖子後面的冷氣是哪裡來的了。我居然忘記了一個事,一個差點斷送老崔性命的大事。原來,我爹對杜妃,對杜家,對杜家那一對兒閣老,有一種很深邃的情誼。我應該知道的,可惜我卻忘記了。不,應該說,可能是所有人都忘記了。真是太不應該了。我忘了一件事,自從文湛從他娘肚子爬出來之後,我爹再也沒有睡過皇後,可是,羽瀾是有妹妹的,我怎麼把她們給忘了?九公主,十公主,還有那個沒有滿月就夭折的十一公主,都是羽瀾的一母同胞。杜皬這隻大閘蟹有本事。二十年的内閣首輔,二十年來,我爹最親近的大臣,在權勢熏天,罪業滿盈的時候,還能得到我爹真心的眷顧,就這一點,老崔敢跟他們死磕,崔碧城就死定了。然而,老崔和我想法不一樣。我到留園的時候,他正在釣魚。他聽了我的話,又看了看我手中捧着的檀木盒子和裡面的袍子,他單手撐杆,另外一隻手握着永嘉名士造的紫砂手壺,一口一口的吸着茶水。他說,“請人喝酒,是有很大學問的。楚漢相争的時候,項羽請客請的是鴻門宴,宋太祖杯酒釋兵權,這都讓人寫成曆史,變成話本戲詞,每天演,給人解悶的。這都夠驚心動魄了,可是和太祖的那句‘今朝共汝飲,白刃不相饒’一比都差了一口氣。還是太祖狠,請客的時候大家都是好兄弟,那些人可是跟着他南征北戰,生死與同的好兄弟,可太祖到了殺人的時候連眼睛都不眨。承子呀,你說,你家老爺子請杜家爺倆喝酒,是啥意思?二十年的内閣首輔,就算和皇上的感情再濃厚,也讓他們自己的嚣張跋扈,賣官鬻爵,貪贓枉法給消磨殆盡了。皇上不會坐視不管的。”這次終于輪到我斜睨着老崔了,我問他,“那你的意思是,我爹請客隻是為了告訴杜大閘蟹,他的好日子到頭了?”老崔不說話,閉着眼睛,腦袋些微還有些晃,似乎在感受傍晚微風惬意的感覺。“安靜,安靜承怡。釣魚就是要平心靜氣,進入物我兩忘的境界,你說的那些朝廷上的事情,俗,俗不可耐。不可說,不可說。”看他搖頭晃腦的樣子,我擡腳踢他的屁股。“哎呦!”他松開魚竿,揉着屁股,一撇嘴,不說話。我說,“老崔,你這個白眼狼不懂。我爹和你不一樣,他重情重義,幾乎有些俠骨柔腸。我有一種感覺,他對杜貴妃,對杜皬,對羽瀾是一種真心實意的維護。不說情誼,說别的,杜皬幾十年的内閣首輔大臣,勞苦功高,見過的言官比你見過的烏鴉還多,被彈劾的奏折比你讀過書的還多,在他面前被丢官罷職,被殺頭,被囚禁,被秘密處決的政敵比永定河的王八還多,這樣的人屹立朝堂六十年,不動如山,你覺得,你有幾斤幾兩能幹挺他?再說,杜閣老畢竟也是你的老師,人家提攜了你那麼久,讓你能到毓正宮讀書,還認識那麼多王公大臣,說到底,他對你不薄。雖然說大義滅親不是錯,而這種過河拆橋的事,做出來有些缺德。”老崔忽而一笑,“他對我的恩情,我一輩子記得。不過……”他的眼神有些複雜,紛亂浮躁,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很快轉移了話題,說起皇帝身上來了。崔碧城說說,“這個,重情重義是好事,不過重情重義并不意味着就不殺人嘛。太祖也重情重義,據說他殺開國元勳的時候哭的像一個淚人,幾次嘔吐,差點斷氣,可是最後怎麼着了?那些開國元勳十之七八全家老小去見閻王爺了。皇上也是。先皇駕崩的早,皇上沖齡登基,攝政王輔政,攝政王和皇上是骨肉至親,說句滅九族的話,皇上對攝政王好到差點管他叫親爹!當年皇上親政後,把攝政王驅逐到蠻荒之地去‘遊曆’,半個月之後攝政王病逝,皇上傷心難過的七個多月沒有上朝,病骨支離,每天以藥續命,以淚洗面,傷心成這個樣子,可他該出手的時候可沒有一絲半豪心軟。所以說嘛,重情重義是一回事,朝廷大義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我聽着心裡不舒服,可是,我竟然不自覺的點了點頭。其實,從本質上來說,我爹并不是一個兇殘的人,相反,他溫文爾雅,貌似才子。我沒有見過我爹作詩,也不知道他文采咋樣,不過他的功課是裴東嶽親自調教出來的。那文采肯定錯不了,說不定他隻憑自己寫的詩就能到大才女姜無雙的書寓裡面喝花酒,還不用付錢!要說上一代的閣揆裴東嶽可不得了。這家夥曆經宣頤(我爺爺有的年号)和鳳化兩朝,在鳳化朝前十年橫霸朝綱,被天下人稱為是大鄭近百年最牛的大才子。他不用當官,隻靠賣字畫過活就能活的富比王侯!宣頤二十一年,不到弱冠之年的裴東嶽殿試奪魁,我爺爺看到他的文章拍案叫絕,我小的時候聽後宮的老太監說,我爺爺當時一見到裴東嶽呀,那個喜歡呀,那個愛才呀,他的哈喇子差點掉下去,他在殿試的時候就說過,得此一人,足抵大鄭萬裡江山!!o(╯□╰)o~~~~~~~~~~當然,我沒見過我爺爺,他在我爹還是個小屁孩的時候就見祖宗去了。史書上沒寫他過多的流言蜚語,不過跟據後宮内監留下的起居注記載的點點滴滴,我發現他不太靠譜。我爺爺長的文弱不說,心也軟,總喜歡哭,看一首悲春傷秋的小詞就能哭上半個時辰,走路碰到一隻下蛋的烏雞就能被吓到倒地不起,大叫‘護駕!護駕!’比我娘膽子還小,我娘還敢宰隻雞呢!不過他也很有才,他喜歡書畫,字寫的也好,還喜歡收集古董字畫,他最喜歡汝窯的器皿,我親眼看到的,他自己日常用的汝窯的瓶子罐子鍋碗瓢勺就堆了整整一庫房,鋪天蓋地的,頗有珍珠如土金如鐵的架勢。我祈王府的那些家當,有一多半都是從他的庫房裡面順出來的,還有一些是從我爹的小金庫裡面借出來的。我爺爺很愛才,他很愛護裴東嶽,老裴也很感恩。我爺爺臨終托孤,就把我爹交給了老裴,讓他盡心輔佐我爹,成就一番大事業,好青史留名。所以,裴首輔是我爹正式磕頭拜下的帝師。雖然說他們有非同尋常的情分,不過我爹不太喜歡裴東嶽,可能當時他小的時候讓裴首輔訓的太狠了,差點被訓殘了的緣故。據說我爹小的時候在毓正宮讀書比文湛還慘。一天十二個時辰,老裴恨不得把我爹扣在書房十三個時辰,逢年過節也不消停,書背不出來,誰說情都不成,不管是太後攝政王還是大羅金仙,說情的話一概駁回!飯也不讓吃,隻能喝口涼水,然後繼續念書。好歹我爹當時登基了,老裴不敢揍我爹,不然我爹掌權後非滅了他裴家一門老小不可。我爹去向太後,向攝政王告狀,可是他們雖然覺得裴首輔嚴格了一些,可看在他盡心盡力的份上,也沒什麼可挑剔的。太後告訴我爹,當年,我爺爺就是這麼過來的。據說,我爺爺的爹,也是這麼過來的。所以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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