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他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的,心中隐隐的覺得,殷無遙來信都或許不單是為了部署這麼簡單。血濃于水,手足之情。或許在别人的眼中,殷無遙就是一名毫無個人情感的君王,弑親奪位,血緣不過是成就霸業的絆腳石。但是,總覺得他不是那樣的人。執廢淡淡地想着,一隻手覆上了被風吹起一角的告示,或許是風有些大,竟然整張紙都飄飄欲墜,執廢忙用兩手扶着告示,讓它貼得更牢一些。那紙張卻像是在前面糊了漿糊,粘在執廢手上,一時半會的無法松開,執廢歎了口氣,卻看見守城的衛兵們目光怪異地看着自己。沒過多久,就聽見有人喊道,&ldo;又有人揭告示啦!&rdo;衛兵長腆着一個長年喝酒而消不下去的肚子,将身上的金屬铠甲繃得緊緊的,他邁着極富旋律停頓一緻的步子走向執廢,臉上看不出是什麼表情,兩隻藏在頭盔下的眼睛不動聲色地打量着面前的少年,嘴唇周圍濃密的胡子動了動,然後似乎是從喉嚨裡擠出來一句話,&ldo;随下官來。&rdo;這是第一次有一種心裡突然繃緊了的感覺,像是走到講台上做演講的那種的窘迫,這種感覺執廢已經好多年都沒有切身體會過了,名為&ldo;緊張&rdo;的情緒。有時候,恍然不覺得是在活着的。在冷宮裡跟母妃她們過日子,在皇宮裡偶爾出現的小打小鬧,執廢總是局外人一般置身事外淡淡地看着一切的發生,卻從沒想過要改變什麼,根深蒂固地認為這是别人的生活,他能做的,就是站在一個點上,看着這些人慢慢成熟、長大,然後呢?然後,似乎他根本就沒想過這麼多。所以當殷無遙問他到底是為了什麼而活着時,他覺得似乎有一盆冷水兜頭往自己的身上倒,毫不留情。其實,他知道,這還不夠。無論是母妃、沐翺、甚至是殷無遙,都在不同意義上地保護着他,讓他過上想要的日子,從來沒受過什麼大的委屈。冷宮不該是如此溫馨美好,皇宮也不該是這麼平和,底下洶湧着的波濤執廢看不見,從前他是當做看不見,而現在卻不得不面對。直到出宮,經曆這許多時,他才發現,其實活着,不管有沒有意義,隻要你願意,總能發現很多你能做并且你樂意做的事。不再強迫自己看不見,不再恪守心裡的那點不适感,不再拒人于千裡之外,不再惶惶然不知終日。雖然漂泊在外,卻能切身體會到自己的心是踏實的。那種感覺就像是還沒做好準備就已經被老師點名起來回答問題一樣,很久以前常相離也點過執廢一次,略顯不在意的表情和同學或有或無看好戲的目光,讓執廢有一瞬間的不知所措,卻不會有&ldo;緊張&rdo;的情緒。因為,他從不覺得,就算他能回答出常相離的問題,會有什麼實質性的回報,那種回報,在别人看來或許不重要,甚至執廢自己也覺得不需要,卻曾經在心裡這麼渴望過。在殷無遙說出&ldo;你便是大周的太子&rdo;時,那種悸動,或許與殷無遙本人的魅力有關,卻不得不承認,那份來自高傲冷漠的帝王的認可,分量是那麼的重。所以他無法拒絕殷無遙溫暖的擁抱,時而親昵的動作,和比平時都要來得溫和的話語。跟在衛兵長的身後一步步踏着台階登上城樓時,執廢想到了很多,心裡莫名的緊張感也消退了不少,他笑了笑,在衛兵長的示意下找了個幹淨的座位坐下。城樓頂上的守閣寬敞而明亮,裡面置一張比較大的八仙桌,四邊各配了一條長椅,軍情緊急的時候将領們多半要在城樓上集合,共同研究退敵策略,正好就可以選在這個地方。從守閣的窗戶往下看,還能看到城牆上挖得深度整齊的垛口,偶爾還能看到五六人一隊的巡邏兵。衛兵長姓馬,摘下頭盔後帶着一種隻有邊關将領們才有的趾高氣昂,他們有軍功,有真功夫,自然不會把一般人放在眼裡,執廢對他而言,更是為了王府賞金而揭告示的居心不良之人。被人一見面就貼上了标簽,執廢若是知道,定會苦笑,但他就觀察衛兵長的神态也能看得出這位将領并不怎麼待見他,長話短說跟對方表達了他根本沒有要揭告示的意願。馬衛兵長微微眯起眼睛,渾圓的眼珠還是大而黑,近着看,有些吓人。衛兵們的眼神多是冷漠而兇狠的,這跟他們長年與外敵交戰而養成的習慣有關,但接觸這類人很少的執廢還是不禁往旁邊縮了縮,這讓衛兵長看來更加不屑。&ldo;這告示,不是你想揭就揭,不想揭,就不揭的。&rdo;說話時胡子一動一動的,聲音也飽含了威脅力,冰冷的目光夾雜着輕慢,讓人無法産生好感。&ldo;可是……當時風太大了。書香門第&rdo;執廢盡量心平氣和一些,他不擅長跟這類人打交道,殷無遙不在身邊,心裡有種不确定的惶恐,沒有目的地跟别人談判,執廢還不能做到說話收放自如,在陌生人面前還能表現得從容不迫。馬衛兵長瞪了眼執廢,&ldo;這告示就這麼剛好吹到你手上?别做了又沒他媽那個膽,慫!&rdo;執廢掙紮地皺着眉,一瞬間湧起了那麼一股怒氣,既然如此,那就去王府看看又何妨。可是,他不能。他不能貿然應承這件事,殷無遙秘密來信都就是為了不驚動信王和地方官府,如果這個時侯貿然做了别的事,說不定會給帝王的計劃帶來風險。&ldo;那就說定了,明日午時城樓下會有王府的人來帶你進去。&rdo;執廢還想再說什麼,已經被衛兵長不耐煩地瞪了回去。苦笑了下,有些事情,就是這樣明明有拒絕的餘地,卻被人弄死了規矩,凡事都按照别人規定好的路去做,也隻能這麼做。執廢惡意地想了下,是不是明日午時不乖乖地等在城樓下,就會被全城緝拿?這麼想着,執廢覺得有些累,倦意襲上,昏昏沉沉,回到客棧的時候已是華燈初上,飯香四溢。隐隐約約還記得衛兵長問了他一些不甚重要的問題,他也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回答的了,煨在小泥爐上的熱茶泛着令人眷戀的香,到底是秋,天晚時就算隔着衣裳也能感覺到絲絲的涼,滲入皮膚,無迹可尋。執廢推開房門,隻想一頭栽在被子裡好好整理一下思緒。比如強橫的衛兵長,比如性情古怪的王爺,比如來到這座城池的原因。他知道殷無遙已經不會再将他當做棋子一般使用,會照顧他的情緒,會在危急的時刻親自救自己。不能說不感動,父親做到這個份上,還是生長在天家,換做一般人,真該捂着被子偷着樂了。而且有的時候,面對殷無遙,執廢覺得那不單單是父皇,而意味着更多的什麼,他還沒來得及好好想。能感覺得到,會在城樓遇上這麼一出,多少不是偶然的。一直處于自己情緒中的執廢沒有注意房裡早就有一個人坐在桌邊等他回來,直到少年直接越過桌子,渾渾噩噩迫不及待地紮進床上的時候,他才危險地眯起眼睛,少年那雙略微渙散的雙眼讓他心裡蓦地一緊。&ldo;小七,你怎麼了?&rdo;執廢擡起頭,聚焦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看清還沒有點燈的房間裡多了一個人,那人有着高大勻稱的身材,光線不足的地方隻能看到他衣着的款式,卻不能很好地看清他衣袍上繡着的華美卻簡約的紋飾,身影散發着隐隐的煞氣,那種煞氣加上那人銳利的目光往往刺得人體無完膚。看了好久,執廢嘟哝一句,才緩緩将頭又埋在了被子裡,疲憊地閉上眼睛。殷無遙以為執廢在思考什麼,動作尚算輕柔地走過去,可剛剛靠近少年,耳邊卻傳來的均勻的吐息聲,再掀開被子一看,執廢已經渾然睡去,香香甜甜。帝王有些氣急敗壞地笑罵着,&ldo;好不容易趕回來,居然聽到的第一句話是&lso;吃飯了再叫我&rso;,小七啊小七……&rdo;影衛的回報詳盡地列出了執廢一天中做過什麼事,見到哪些人,甚至連他說過什麼話都能調查出來,帝王當時在信都城郊,聽了這些話後隻略作沉吟,便快馬加鞭地趕了回去。殷無遙覺得心疼也不是沒有理由的,這孩子也不知是不是天生的,總會陷入莫名其妙的死胡同裡,還特别愛走神,比誰都固執,也比誰都淡漠,比誰的心防都強,好不容易将他心上的那道門打開了一點,卻發現自己也陷進去了。直到客棧樓下的客人們都吃得差不多了,樓下響起一片收拾碗筷的聲音,估摸着店裡差不多也該打烊了,殷無遙讓人現做了一些小菜,送到了客房。執廢還在睡,呼吸綿長,像是沉到了海底一般甯靜安詳,唇線勾點的弧度,讓人不忍心去打擾少年的清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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