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這眼神,是決定把他送出去的愧疚?
一如範蠡把西施獻給吳王夫差時候的心情?
李從一連忙用意識清空腦子裡那些有的沒的,咳嗽了兩聲,決定打破沉默。
但陳岱川微微動了動。
李從一立馬閉嘴,等陳岱川先發言。
陳岱川注視着他,鄭重開口:“李叢,我是宣慈。”
李從一一怔,這是什麼路數?
難道這就是影帝的覺悟,已經開始對上戲了?
李從一正準備将戲就戲地喊一聲“太子殿下”,就見陳岱川的眼神忽地幽遠起來,好似透過他的臉,看到了遙遠灰暗、凝固在史書裡的曾經。
“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應當是你入宮那一天,當時你才九歲吧,被一位公公引着去見父皇,經過崇德殿的時候,我正好被父皇罰跪在殿外。那天在下大雪,我全身都落了一層雪,我聽聞你的國家地處南方,終年溫暖,應該是從沒見過落雪的。你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說,這便是堆雪人玩嗎?公公呵斥你一句大膽。”
陳岱川輕緩的聲音無比清晰地落在李從一的耳裡,然而李從一卻像是沒聽懂般,神情茫然而無措。
雙眼開始變得模糊,那是紛紛揚揚的大雪隔着千年的時空,又下在他眼前。
那一場雪真的是很大啊,李叢沒見過雪,他隻在小時候,被宮女抱在懷裡哄睡覺,聽宮女說過在北方的南宣每年冬天都會下雪,雪是潔白的、柔軟的、美麗的,會把所有東西都掩蓋,南宣的小孩子不怕冷,在屋外面堆雪人玩。
李叢陷入朦朦胧胧的睡眠時,還在想,雪人是什麼啊?
李從一沒把這一段寫進劇本裡,太幼稚,甚至不符合邏輯。
他始終想不明白,他怎麼會在以質子身份進入代表屈辱的南宣皇宮時,在心驚膽戰、無比恐懼卻又要強裝鎮定的時候,還會脫口說出那般孩童心性的話。
他早就不是個孩子了,他對自己注定苦難的命運,早已有了清晰深刻的認知。
想來想去,或許還是因為那場雪下得太大了,就算是土生土長的南宣人,一輩子也很少見到那麼大的雪。
什麼紅牆碧瓦、枯樹殘花,皇帝待的崇德金殿、村野住的茅屋瓦房,都統統被白雪掩蓋,極目間一片澄澈,天下大同。
讓乍入南宣的小小李叢恍惚間就忘了這個世界本來的模樣,他還以為雪落潔白時,一切就都是潔白的。
那段隐秘、難宣于口的往事,就如同那年冬天的一片雪花,隻輕快飛揚了刹那,就在公公淩厲的呵斥中,陡然墜落,融入污濁的泥土中。
李叢垂着頭,目不敢斜視,卑微、謹慎、如履薄冰地進殿叩拜敵國皇帝。
他小小的身影,也被漫天雪花掩蓋了。
本已訴諸雪融的往事,為何又被提及?
被眼前這個西裝革履、英俊沉穩的男人,一字一句地從靈魂深處拉出來,再次化為飛雪飄灑,落了滿身,落進李從一的眼裡,被活着的溫度融化成水光。
“我原本已經忘了第一次見你的情形。”陳岱川凝視李從一濕潤的眼睛,“但當我意識到你就是李叢的時候,關于你的記憶就逐漸變得清晰,我記起了很多,曆曆在目,如在昨日。”
李從一忽然以手掩面,發出一聲類似于哭泣的喘息。
陳岱川無言地與李從一隔桌對立,任由李從一發洩着情緒。
好半晌,李從一才移開潮濕的掌心,紅着眼,一如昨天的陳岱川。
李從一端起咖啡——這咖啡早就冷了,又苦又澀,李從一眉毛都沒皺地灌下一大口,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三魂七魄在巨大的苦味中緩緩歸位,感知終于回來了。
李從一這才正眼看向陳岱川,和太子宣慈完全不一樣的臉,但這一刻,兩張臉完美無缺地融合了。
李從一笑了下,盡管因為情緒波動太大導緻臉頰肌肉僵硬,笑得不是很好看。
陳岱川也在笑,帶着克制,肩膀微微顫動着。
兩個人如同孤魂野鬼,一朝相遇,就成了活生生的人。
“你昨天才知道我是李叢?”李從一心情平複下來,聲音還有些含混的沙啞。
陳岱川說:“在你寫完那段遺言後我就知道了,我以前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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