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這樣下去會怎麼樣?傅展沒往下說,一場通話,同一時間,就像有三場錯綜複雜的對話正在進行,你不能說傅展說謊——某程度而言,他說的也是真實,隻是并非他自己的真實,而是代李竺和安傑羅傾訴她心底的積郁,也許有些誇張,但大體差不離,就連停頓也恰到好處地拿住了她内心複雜的空白。隔着電話,安傑羅如果有眼睛就不會被欺騙,但他沒有,他終究并不了解傅展,任何熟知他的人都會有所感覺,傅展絕不會對這種現實皺一皺眉頭,恰恰相反,對這弱肉強食的定理,他隻會欣然接受。他的語氣軟下來,“傅……”“我知道雷頓的話不能信,我知道,想要改變這樣的現實就要冒風險,我知道你們也想要改變這種難堪又扭曲、又窒息的現實,但……”“我真的支持不下去了,這樣的事如果在開羅再來一遍會怎樣?我們在談論的是埃及——土耳其是政變,巴黎是恐襲,羅馬是暴動,開羅呢?開羅也許就是革命,又有多少人會死?”傅展的聲音逼真地營造出這樣的意象:一個男人在崩潰地砸牆,盡管聲音很小,但破碎卻一點不少。他已經沒在模仿李竺了,如果李竺真的有這麼崩潰,她也會不惜一切想要現在就走進中國大使館。“就讓我們結束在羅馬,趁我還能為你們做點事,我還沒完全動搖的時候——”他指了一下李竺,後者會意地壓低了聲音,好像匆匆跑來警告,“david,快到臨界時間了!”“得挂了,再說下去會有被抽查到的風險。”傅展擤了一下鼻子,繼續不給安傑羅勸說他們的機會,“一會再回撥過來,告訴我你們的決定。”他挂上了電話,伸了個懶腰,探頭看看法蒂瑪的動向,老婦人已經倚着凳子睡着了,看起來對羅馬正在發生的打砸搶毫無興趣,一如她所說,這不過是叙利亞在過去兩年間的生活。“進展不錯,接下來就等他們的決定了。”通信受限,時間緊迫,局勢緊張,而且此地是一切現代化網絡設施都欠奉的臨時營地,即使普羅米修斯想要談判,也沒這個條件,在這個敏感時刻打電話,對方回旋的餘地就非常有限了。關鍵是在電話裡要掌握住節奏,令對方覺得兩人的要求情有可原——這一點看似無法影響利弊,但卻也非常重要,當人們在數個選擇中遊移不定的時候,節奏和心态往往是最終能左右結果的元素。而傅展就是玩弄人心與節奏的大師,别說安傑羅了,就連李竺,剛被他奚落了一番,現在卻也沒能氣太久。“你覺得他們會怎麼選?”她不禁問。“得看。”傅展沒直接回答,“你從剛才的對話裡分析出什麼?”“呃……”注意一切細節,這可以說是傅展緻勝的一大關鍵,李竺的确在有意識地模仿和學習,但她沒想到傅展連這都看透,尴尬了一秒才試探性地說,“嗯……他們大概需要2分鐘左右就能定位到我們的地點?是通過三角定位做到的吧?這信息……應該其實挺有用的?”知道盜火者需要多久來定位手機,這在之後的行動裡可能會很有用,至少能幫着算時間,李竺私心覺得這信息很寶貴,不過沒什麼信心。她打量了傅展一眼,傅展笑了起來,“真沒想到,你真這麼聰明——沒錯,這是很重要的信息,做我們現在這行的,最重要就是抓準時間點,什麼時候該做什麼,有這個概念,你就永遠不會不知所措。”他換了個姿勢,盯着手機點亮的屏幕,“另外還有什麼,他們在美國佬裡的内線應該不少,嗯,他們沒反駁開羅可能會遇到的局面,可見如果我們真去了開羅,那也一樣是危機四伏。安傑羅也沒反駁羅馬有安全屋的說法,可見羅馬不是沒有安全的上傳地,隻是他們更希望我們送貨去開羅——開羅的那個安全屋一定是他們的地盤,在羅馬他們必須給我們密碼,也沒人能回收上傳後的u盤,但在開羅,一切都不是問題。所以,他們更希望我們送貨去開羅。”“但比起在羅馬丢失整個目标來說,在羅馬上傳資料似乎也沒那麼不能接受了吧。”李竺還沒有完全領會到傅展的布局,也猜不到他想引導安傑羅做哪個選擇。“這得看他們是怎麼選的了——比起在羅馬上傳資料,也許提前把目标轉移給他們背後的支持勢力,是不是也沒那麼不能接受了?”傅展的雙眼在黑暗中閃閃發光,“一樣是讓渡主動權,為什麼不讓渡給原定的合作對象?除非……”“除非他們的合作本來也隻是各取所需,甚至是……各懷鬼胎?”李竺漸漸有點眉目了。“談判中的反向審訊。”傅展笑了笑,手在懷裡一晃,u盤被他夾着,在黑暗中反着幽光,一閃就不見了。“除了多出很多很多血和死人以外,你會漸漸發現這一行和經紀人或是總裁也沒什麼不同。”但這很多很多血和死人正是區别,李竺是這樣想的,她沒說出來,但傅展看了她一眼,這一切就都在他的眼裡了。他居然沒嘲笑她,而是把眼神望向了帳篷外狹小的夜空。氣氛安靜下來,李竺也跟着看了一會黯淡的星星,羅馬的空氣比低緯度要清澈,但近在咫尺的光源讓夜空模糊不清,籠罩在白熾燈的光暈裡。法蒂瑪已經睡熟了,她均勻地發出細小的呼噜聲,蜷在火邊,揪着大衣胡亂蓋在身上,露出一節滿是污垢的腳踝。他們的眼神不約而同地落在那段皮膚上:發黑的皮膚不僅因為污垢,也因為法蒂瑪的糖尿病病程應該也到晚期了。即使是用戲谑的方式,那段心聲依然不會因此變得荒謬,李竺想要告訴他,有些東西不是你能用玩笑含糊過去的,但她覺得傅展應該能懂,這一次她慫得理直氣壯——這本來就是正常人應有的反應,不是誰都和他一樣鐵石心腸,可以輕松地發放‘無知又可悲’的評價。“你要知道。”傅展打破了寂靜,他的語氣居然絲毫不含攻擊性,而是反常的安靜,“其實這确實很重要——剛才我說的那些事。”“哦?”“一個人确實需要有……東西,不能簡單地說是信念或是什麼,但得有些東西去支撐,才能面對我們經曆過,也将要去經曆的那些事。”傅展挑選的用詞很審慎,這時候态度反而保守起來,“那些事是超出一般人承受能力的,它們有一種吞噬的力量,如果你的内核不夠充實,它會從裡面啃出來,把你吃掉。”“我見過很多這種人,他們就像是……h,y,素未謀面的k,看似見多識廣,身居高位,但其實隻是行屍走肉,是這種……人間真實的傀儡與伥鬼。從這個角度而言,安傑羅的夢想雖然幼稚,但卻還是要比他們更好。”他的臉藏在黑暗裡,隻有眼睛是亮的,深深地看着李竺,“雖然你和他們不是同行,但再往下走,你會見到得更多,如果你不想被吞噬……那,最好找個什麼東西抓一把。”抓什麼?有什麼是值得她抓的?李竺不否認傅展說到了她的痛處,她也時常在想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麼走到這一步,還要繼續往前走。當然她也有蒙昧的愛國心理,隻是——她不知道該怎麼說,她也确實不想再看下去,讓她最受不了的反而不是巴黎街頭的尖叫,而是難民營裡這群無知難民可悲的狂歡。它帶來一道盤旋的陰影,蟄伏在靈魂邊緣,這讓她分裂成兩半,一面想要尖叫着快點逃離,逃回安全的大使館内——就如同傅展表演時那樣的逼真,而另一面,她卻又前所未有地想要拿到u盤密碼,即使必須去到開羅也在所不惜。“那你呢?”這問題也跟着冒了出來,她幽幽地問,“你抓住了什麼?”“你不是知道嗎?”傅展的眼睛移開了,他的聲音輕得就像是歎息。“我什麼也抓不住。”那他和被吞噬的人又有什麼區别?也許,就區别在那口氣而已——和被完全吞噬的人比,他仍有一息尚存,李竺可以感覺得到,讓他和那些人有所區别的東西還未完全消失,在伊斯坦布爾他沒有掐死她以絕後患,在各種關頭,最後他都選了對她伸出一隻不那麼牢靠的手。但也隻餘那麼一口氣了,他隻差一點點就要放棄她,傅展對她所有的特别都是她自己努力掙回來的,他不喜歡她的本質,隻喜歡她的能力。“愛上像你這樣的人一定很倒黴。”她喃喃自語,想到哪裡說到哪裡,忽然間又跳開了話題。“……真的?”傅展坐得近了點,他有一半暴露在燈光底下,他們的眼神互相糾纏,就像是兩把分不開的劍,太多未盡的話語經此交換,李竺注視着他慢慢點了點頭,輕聲說,“因為,你并不具備回愛的能力。”這是一句客觀陳述,但缺乏更多的态度,人類會因為不能愛而不去愛嗎?人會改變嗎?她說的意思就像是有人愛上他一樣,有人愛上嗎?更多的問題接踵而至,就像是膠水,使氣氛更粘稠,傅展的眼神漸漸凝實,他慢慢地傾身過來,似乎是想要側耳低語,問一個問題——智能手機忽然亮了起來,開始振動,他們的眼神都彙聚過去,傅展毫不停留地接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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