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不去?”阿福不太好意思:“我踢不好,總是被笑話。”天氣不錯,春風吹進屋裡,拂面輕柔融暖,固皇子心情也好:“咱們也出去走走。”錦書閣後頭有一大片花樹,走在花下,風吹過來,細碎的花瓣簌簌的飄落下來,粉的顔色褪成了白,就象一場春雪。固皇子伸出手,有兩片花瓣就落在他的掌心裡。“年年花開,年年花謝。”“是啊,花兒謝了結果,五月裡就有櫻桃吃了。”固皇子一笑:“我倒不知道你嘴巴這麼饞。今年要有好櫻桃,你就多吃些。”阿福笑着答應了一聲。固皇子翻過手,那兩片花瓣落下,被風吹走了。六月裡,太後又替固皇子另指了一樁親事,定的是尚書司馬應之女,年十五,單名一個芸字。這事立即就得開始操辦起來,婚期定在了臘月初六。夏天還沒過完,這位司馬芸姑娘又染了時疫,一病不起,沒拖幾天就殁了。指婚三楊夫人接連懲罰了兩個多嘴的宮女,一個被打了二十杖,現在還趴在床上爬不起來,另一個直接趕到下三門去洗衣了。但她的鐵腕隻鎮懾太平殿裡上上下下一幹人,太平殿以外,她是無能為力的。固皇子“克母克妻”一說不胫而走,傳的沸沸揚揚。就連先前被送到德福宮來的那個暴病而亡的宮女的事,也被人與這事聯系在了一起。那幾個宮女被送來太平殿做什麼,傻子都知道。宮裡宮外,人們竊竊私語。隻要與固皇子沾上邊的女人,一定會遇到不幸。而太平殿裡,卻是一片詭異的甯靜。沒有人大聲說話,沒有人笑,連樹上的蟬都被一一粘去,過去的那個夏天,沉悶的讓人想要發瘋。阿福後來都不是太喜歡夏天,大概是因為,在這個沒有空調和冰箱的時代,她又多了一條讨厭夏天的理由。寂靜,沉悶。活力和水份源源不斷的從身體裡蒸發掉。佳蕙病了一場,杏兒也拉了好幾天肚子,楊夫人整天陰沉着臉……阿福歎口氣,從冰籠裡取出涼茶來,斟了一杯。碧綠的茶色映着羊脂玉盞,上面的雕花都從裡到外透出一種水似的顔色來。不多時功夫,杯上就蒙上一層細密的霧似的水珠。阿福掀開簾子,端茶進去。固皇子轉過頭來:“阿福?”“殿下,喝杯茶解解暑吧。立了秋了,天兒還這麼熱。”固皇子沒有伸手來接,阿福把托盤放下,把茶端給固皇子。“先放着吧。”阿福把茶放在案頭。固皇子的手指在刻了字的竹書上緩緩遊移。這竹版書是三公主命人新送了來的,說是給固皇子消遣。也許三公主的心思,比别人都細緻。阿福曾經試着讀過,竹片上的字迹清麗娟秀,應該是三公主自己寫上又命人篆刻的。上面的故事,阿福似曾相識。隻是替換了年代背景。阿福現在一點兒都不懷疑,三公主,的确和自己來自同一個世界。阿福掃過固皇子正在閱讀的那張竹片。……不要站在我的墓前哭泣,我不在那裡,我沒有長眠……固皇子輕聲說:“你看過這些嗎?”阿福頓了一下:“這是三公主新送來的吧?”“嗯,很有意思。你讀一讀。”阿福應了一聲,把那竹片拿起來。“……當你在甯靜的早晨醒來,我是俐落疾飛的鳥,我是夜晚閃爍是星星。不要站在我的墓前哭泣,我不在那裡。”三公主的心思,真是與别人都不相同。别人躲着避着不提的事情,她卻就這麼正正的,寫下來,送過來。生,與死。這是個千古難題。其實阿福覺得,三公主的作法,比楊夫人要強。傷口捂着蓋着,并不能痊愈。如果拔出膿血,上藥包紮,這,應該才是正确的處置。那些外面的竊竊私語,固皇子不會不知道。“克妻”一說,或許還不會讓他如此痛苦。但是,“克母”呢?這個時代女人分娩,本就是一腳踏進鬼門關的事……阿福知道,固皇子對已經早逝的母親有多少孺慕,多少懷念。他對親情的渴望有多深,克母這兩個字對他的傷害就有多深。“阿福,人死之後,歸于何方?”“殿下,這個隻能事到臨頭的那一天,我們才會知道。”又過一會兒,固皇子把竹片攏了,阿福收進匣子裡頭。涼茶已經不涼了,固皇子端起茶來沒有喝,微微低下頭聞了聞茶香。有些事,大概隻能自己想通。寬慰的話太後,楊夫人那裡并沒少說,但是能不能聽進去,那就是當事人自己的事情。“把窗子開開。”阿福走過去把窗子全都打開,窗紗放下壓住。“出去走走。”阿福一怔,急忙應了一聲,轉身要吩咐外面的人時,固皇子說:“不用喊他們了,從後面出去吧。”“……是。”阿福隻到後面園子來收拾過兩次,此後就沒再來過。這裡沒有栽什麼花,樹長的極高,林蔭森森,和前殿的敞亮嚴謹截然不同。“沒想到,太平殿裡還有這樣的地方。”“沒來過?”“嗯,剛來的時候打掃庭院,整理林木,可是這邊沒得吩咐,就沒來過。後來天天當差事,也沒功夫四處看看。”“我也有陣子沒來了。從前不光韋素,還有他哥哥韋啟,我們三個常在一處。後來韋啟成親授官,就沒有再來過。韋素以後,大概也不能常來了……你看那邊壁上,是不是有兵器?”阿福轉過頭,靠假山的亭子裡,是懸挂着幾樣兵器,刀與劍,還有長戟長槍。“把那把劍拿過來給我。”阿福應了一聲,心裡有點疑惑。那把劍掂起來極沉,阿福愣了一下,仔細看,那劍鞘不是皮革的,看起來不是銅就是鐵的,長長的一柄劍,阿福提起來,退了一步,覺得頭重腳輕的。“拿不動嗎?”“來了。”阿福兩手托着有點吃力,幹脆挾抱着,把那劍這麼抱了過來。“殿下要的這是個嗎?”固皇子伸手過來,一手輕輕将劍提了起來。“當年我們三個人,韋素習槍,韋啟練刀。師傅說我體弱,讓我習練劍法。說起來,習武之後,倒真的很少病痛,平時也覺得身輕體健得多了。”阿福可沒想到固皇子看起來一副文弱書生樣,内裡卻全不是這麼回事!這個,阿福倒沒服侍過固皇子入浴,不知道他身上不是也象臉上生的這麼顯的削瘦。固皇子地手在劍柄上輕輕撫摸,摸到劍柄下垂的絲縧長穗時,手微微頓了一下。“我們三人一起學武,韋素不夠刻苦,我隻是純為了強身,韋啟比我們兩個都強,可是最後我們在一起練武時,我……目盲不便,誤傷了他。他養了半月的傷,後來他成親,再也沒有來過。我想,他或許是有些怪我。”“殿下沒有問過他的意思嗎?”“沒有……韋素說他并沒有為這事記恨,我想他還是介意的。不然,不會一次也不再來。”“那殿下也沒有再請他來嗎?”固皇子輕輕的,搖了搖頭。“殿下,有時候我們以自己的想法去揣測對方的心意,往往是背道而馳,完全想到兩條岔道上去了。”固皇子持劍站了一會兒,讓阿福再把劍放回原處。“阿福,你想出去走走麼?”“殿下想去哪裡?要備步辇嗎?”“我說的是,去更遠的地方。”阿福腳步停了一下:“殿下是說,出宮?”“阿馨說,這個世道,大的很。世上的人,也多的很。有時候我們覺得心裡頭,身邊的煩難事,大的象天一樣。其實若是走到别的地方去看一看,聽一聽,或許這些煩難就象柳絮一樣,輕飄飄的就散了。我想,她說的有道理。我一直在猜想韋啟的想法,其實,我更應該當面去問問他,也為我誤傷的他的事情,朝他道個歉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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